葉 輝
近年到中學和大學開新詩創作班,我都會從「六書」說起——「六書」是漢字的「造字法」(象形、指事」)、「組字法」(會意、形聲)和「用字法」(轉注、假借)——認識「六書」,不但可以認識漢字的基本法,更可以掌握中文創意寫作的基本原理。負責造字的是象形和指事,負責組字的是會意和形聲,造字法和組字法都可以創造出新字;轉注和假借只負責用字,基本上不能創造出新字。
我對有志於寫詩的年輕人說,千萬不要以為「六書」是古老而過時的東西,今天再用不著了,只要細心想想,就明白那是古人的智慧,而一切中文創作皆以漢字為基礎,中國詩——不管古詩或新詩,基本上都以我們自以為很熟悉的漢字組成,那就可以說,懂得「六書」的原理,懂得借助想像力,靈活變通,應用得宜,便基本上掌握了讀詩和寫詩的簡易心法。
很多外國人不一定懂中文,但他們透過翻譯,明白了漢字的基本原理,便從中得到啟發,靈活運用;比如蘇聯電影大師艾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 曾經說過,他的電影運用蒙太奇語言,很多都是從中國的「六書」(主要是「會意」)獲得的靈感。那是說,他以漢字組成的詩句就像電影的畫面。
艾森斯坦在《電影拍攝原理與「象形」文字》一文說:「六書」的「會意」是一種交合或組合活動,「兩個『象形』元素的交合不應視為一加一的總和,而是一個新的成品,即是說,它具有另一個層面、另一個程度的價值;每一『象形』元素各自應合一件事物;但組合起來,則應合一個意念……」這就是「蒙太奇」的基本原理:「這正是我們在電影裡所要做的,把意義單一、內容中立的畫面(鏡頭)組合成意念性的脈絡與系列」。
電影與詩的表現手法正好與「六書」的手法不謀而合,我們可以進一步想像,鏡頭和畫面好比「象形」,敘事方法好比「指事」,音響效果類似「形聲」,蒙太奇類似「會意」,轉喻和暗喻跟「轉注」、「假借」的原理似乎相通……。
葉維廉在《中國詩學》分析杜甫詩句「空外一鷙鳥,河間雙白鷗」,指出那是「視覺性極強烈的意象」,近似電影鏡頭:「空外」(鏡頭向上)「一鷙鳥」(鏡頭拉近鳥),「河間」(鏡頭向下)「雙白鷗」(鏡頭拉近白鷗)。他又以「大漠孤煙直」為例,指出「大漠」是橫闊開展的鏡頭,「孤煙」是集中在無垠中一點一線,「直」帶有「雕塑意味」。
他又指出:「中國古典詩人,因為了解到思維中這些元素會減縮我們原有的較全面的感覺,所以在表物的過程中『盡量』保持語法中的自由——所謂『若即若離』的指義行為。中國詩中視覺活動強烈的例子特多,自有其哲學、美學的因由。」換句話說,要深入了解詩與「六書」的關係,才可以更自由地想像古詩或新詩的意境。
「象形」就是形象思維,用形象來表意,透過形象說話。日、月、禾、門、鳥、馬、龜等,都是「象形」字,讓我們看見一幅圖畫,唐詩有大量用畫面構成的句子,比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四個畫面忽遠忽近、仰望(千山)、平視(萬徑)、俯瞰(孤舟)、近觀(蓑笠翁)……這樣的「蒙太奇」呈現一片蕭索孤寂,天、地、人盡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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