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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恕。 網上圖片
李恩柱
在宋恕給友人書信中,他多次使用「膽怯」、「畏彈射」之類的詞語。比如,1899年9月23日《致飲冰子書》雲:「以處窄天地之中實無可奈何,不能不膽怯也。」1906年給賈佩卿的信中一再說明,自己的著作大都沒有出版,「皆以其中甚多反對當代貴人之論,畏彈射而不敢出版」。宋恕為什麼使用諸如此類的詞呢?唯一的解釋是戊戌政變之後學術政治化的環境,使他的生活受到影響,情緒變得惶惑低迷,不敢發出聲音。查其文字,戊戌之前,這樣悲觀、畏懼的言詞是少見的,只是經過戊戌政治大變動以後,懼怕遭受橫禍,他才產生了彷徨無奈、小心翼翼的心理。
宋恕,1862年生,浙江平陽人。初名存禮,字燕生,號謹齋;後更名恕,字平子,號六齋;再改名衡,以名宋衡終。
關於宋恕的思想,他生前在學術界雖然具有很大的影響力,但由於去世時半百不到,著作多未刊行,故後人知者不多。又加之其著作搜集不易,這位近代中國著名的啟蒙思想家,他的名氣似乎在康有為等人之下。實際上,在晚清社會大變局中,宋恕的思想有相當的獨特性,有學者甚至說,宋恕是上海變法志士中的思想庫,是清末變法思想的發信源,無論是戊戌變法,還是後來的立憲運動都可以看成是他變法構想的展開。
內憂外患的沉重現實,使中國的先進者認識到,只有學習西方文化才能富國強民。但在如何對待中西文化上,則派別紛呈,粗略而言就有洋務派、中體西用派、維新派。但宋恕對康梁發動的變法運動並不贊成。他認為新興力量太薄弱,他對康有為為了改制,把孔子說成是一個托古的人物也不贊成。直到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三月廿三日,始見《改制考》」「始知更生(康有為)能行污身救世之行,而前疑盡釋。」「見《請開制度局、十二局、民政局》一長折,則益信更生真刻不忘民」。但實質上,宋、康二人的理論根基上的學術差異並沒有消失,宋恕痛斥法家思想,對叔孫通、董仲舒等深惡痛絕,而康氏將神州長夜之罪,歸於劉歆。
宋恕的理論並沒有進入清廷視野,也並非康黨,不贊成激進的改革,僅是思想上與康有為存在某些相通之處,後來對「勤王」、解救光緒帝的行動也不支持。然而,戊戌政變之後,清廷開始大肆鎮壓一切與變法有牽連的人,氣氛恐怖。政變發生後一個月多一點,宋恕辭掉崇正、安瀾的授課之職,真正的原因就是清廷對維新派的鎮壓,害怕因講授的內容「取怒偽黨」,遭到「誣控」。1901年,他在給內弟孫仲愷的信中說:「弟自戊戌八月後立即辭時務講席……蓋知其必起大獄也。籲!生今之世,並尊召大義亦大犯忌諱,其數百年所無者矣!」
恐怖與株連相纏綿,株連又與興風作浪者得利有關。宋恕的好友陳虯、陳黻宸就因「康黨」罪名險受迫害。有些人「乃挾『康黨』二字」,欲置人於死地。宋恕用這樣的語句說明自己的心情:「畏通政甚於虎狼,本不敢口出一聲」。
政變對宋恕的影響不止於此。1899年,他給俞樾的《又上俞師書》中提到:「京外所謂新舊黨領袖多與受業水火,以此不得達九重,然亦以此免禍。今後不敢復談治術,專師老子,恐數年後暮氣逼人……」對汪康年邀請他加入正氣會,婉拒,不敢列名。他和內弟孫仲凱說:「吾恐其將得大禍;即不得禍,亦決不能興旺也」。內侄孫公權閱讀《江蘇雜誌》、《浙江潮》便囑咐妻子加以提醒,謂「《江蘇雜誌》、《浙江潮》等皆為大逆之報,明反皇朝,可囑曙(孫公權)不可買閱。」
我們可能覺得宋恕不夠英武,缺少捨身為國之氣。其實生活中的知識分子,有譚嗣同那種以自己的血來喚醒民眾的人,更多的則是做著啟蒙工作,為國家強盛默默前行的人。風雲激蕩的歲月,對後者相當不利,因為生活的長刺會不知憐惜的刺傷他們。宋恕,可以歸入後者。
戊戌之後,宋恕企圖在「學術」上有所作為。在宋恕看來,晚清新舊兩黨都不懂得國粹,「兩黨相詬,病源相同」。舊黨持虛驕之氣,中國屢敗而賠款後其氣稍衰,而「今之所謂新黨者,又往往以不學之軀,鼓虛驕之舊氣,增歐化之阻力,而適以固歐侮之基礎矣」。
早在1896年,宋恕就對守舊、師新兩派進行了批評,他說「今之言治者,約分兩黨,一主守舊,一主師新,然以臣觀之:彼主守舊者,不知守唐虞三代之舊,不知守皇朝祖宗之舊,而唯知守帖括之舊,乃守之議論之似是而非者也。」對於師新者他又言「不知師歐洲諸國之新,不知師東方鄰國之新,而唯知師市井之新,乃師新議論之似是而非者也。」
從宋恕一生的所言所行看,他是推崇孔孟之義的。他得出結論說,我國漢朝以後的儒學實為「陽儒陰法」之學,儒家的宗旨,一言以蔽之就是「抑強扶弱」;法家宗旨,一言以蔽之曰「抑弱扶強」。但他對儒家典籍並不尊重。對於文王、周王等古「聖人」,宋恕批判道:「家宇之弊,及于姬周,發旦抑民,殆甚殷夏。」把周看成黑暗時代,認為周武王、周公對人民的壓制比桀紂更厲害。宋恕又言:「儒家宗旨有二:尊堯舜以明君之宜公舉也,稱湯武以明臣之可以廢君也。」肯定湯武「革命」的正義性,表達改革社會真實意圖。
宋恕主張做事情要「設身處地,實事求是」,主張著書專代世界苦人立言,窮至民情;不附和數千年來偏私相承之論,不作傷風敗俗、導淫助虐之詞。忠恕之道,是儒家的重要思想,忠恕是一體之兩面。在形上層面上,忠為體,恕為用;在具體操作層面上,恕為行,以顯忠。在仁與忠、恕之間的關係上,與忠相比,恕更接近於仁。作為一位近代啟蒙思想家,宋恕對儒家踐仁行仁無疑具有重大的意義與價值。
1907年,一個女子因放足而被家人藥死。宋恕聽到此事後,頗有感慨:「怪哉乃以遵王死,世界裡沙盡一驚!誰道神州是專制,舅姑威重辟威輕。」這裡,宋恕深刻認識到,專制體制是文化體系中的一環。皇帝是制度與人事的中心,當這個皇帝處於有位無權的位置,制度與人事才可以可得其所,而當這個皇帝掌控了所有權力,成為權原的時候,人事就會變成法術,民權無以落實。
在晚清改良派中,宋恕態度之激烈,思想之獨特,頗為時人所知。史學家熊月之指出:宋恕主張設議院、行西律、辦西學、易西服,批判「夫為妻綱」,宣傳婦女解放,並一度鼓吹「廢官制」、「無政府」,這當中,其大膽激進之程度,非但王韜、鄭觀應,即便戊戌變法時期的康有為、梁啟超也不能望其項背。
初時,宋恕希望通過登取仕途搞維新,學習西方政治思想,壯大祖國;後來他發現這條路太艱難,行不通,轉而尋找傳統文化對維新的理論支持。面對晚清大變局,他主張「融國粹、歐化於一爐」,抨擊專制而又歌頌「國朝」,提倡維新而又反對變法。傳統知識分子在中西思想交流的過程中,緊張情緒從宋恕身上充分體現出來。
這是一個內涵深厚的人物,可惜,天不假年,1910年也就是辛亥革命的前一年,宋恕與世長辭,卒年4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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