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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尼歌劇院。 網上圖片
王 璞
有時候只是想四處走走,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樹看看人。
這天,在悉尼,我在一座大廈前下了一輛巴士,本來要轉乘另一輛巴士的,面前的大街人來人往,一位有點年紀的女人慢吞吞走過來,在巴士站的椅子上坐下,悵望大街,旁邊的階梯上,兩位老人正相互攙扶著走下,老頭走在前面,他走下一級之後,便回身拉著老太的一隻手,擔心地看著她那小心冀冀落向台階的腳,突然,我不想坐車了,我要沿大街走走。
本來就不確定的目的地更朦朧了。
出門時朋友問我去哪裡,我說隨便走走,也許去曼尼看看海,也許去邦戴吃炸魚,也許去岩石街,看看悉尼最古老的酒館和小石徑,現在,當我走在這條陽光四處灑落的大街,遙望遠處,大街盡頭,雲蒸霧繚之中,海市蜃樓般的那片屋宇和樓群,那裡就是岩石街或是別的甚麼地方?對我來說,其實並不怎麼重要,我之所以此時此刻出現在此地——茫茫大洋中這個名叫澳大利亞的美麗島嶼,純屬偶然,是我們這充滿偶然性的人生中許多偶然之一罷了,那就讓這條偶然出現眼前的大街把我帶到隨便甚麼地方去吧。
這是一條乾淨明亮的現代化大街,玻璃幕牆和名牌精品店櫥窗在四面八方閃閃發光,它們真的是從《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們》中那蠻荒的叢林中冒出來的嗎?曾幾何時,我認為在凡爾納的科幻小說中,這本書是最不科幻的一部,現在看來我錯了。它最科幻了!不到兩百年的時間,在地球漫長生命中曾不能以一鱗,書中可怖的原始叢林就變成了摩天大樓,爬在參天老樹上逃避洪水和食人族的海難倖存者們,就變成了眼下這熙來攘往的後現代人流:西裝革履的上班族、一身名牌服飾的女士、身著露臍裝橫衝直闖的美眉、一名穿阿迪達斯運動裝的中年男子迎面走過來,手牽一條雪白貴妃狗,而這位與我擦身而過的潮男,一頭長髮,耳朵裡塞著藍芽耳機,邊走邊調弄手機,旁若無人。啊,那邊那條人龍在作甚麼?走近一看,噢,原來是等著發售新一代蘋果手機。
繼續往前走往前走,前方碼頭空地上,那個將一管彎號吹得嗚嗚有聲的,不是個土著嗎?他赤裸著上身,黝黑的身體上紋著鬼氣森森的圖騰,臉上也畫得五顏六彩,懾人的長眉下,兩道沉鬱的目光掃視眼前的路人。有個孩子跑過去,在他面前的小盆裡放入一枚硬幣,於是他咧開血紅大嘴,笑了。
順著碼頭一直走一直走,往右看,我看見了那個綻開的花兒一樣的巨大貝殼——那就是悉尼的標誌建築歌劇院吧?
往左看,是一座石頭小屋,門前一塊牌子,一隊遊人正從小木門裡魚貫而出。這就是傳說中那座卡德曼小屋嗎?據說當初第一批流放來的囚犯就是從此地上岸的,他們在這裡卸下鐐銬,往日的罪惡也彷彿一起卸下,跑上碼頭,跟那些身形巨大、目光兇猛的原住民們匯集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然而,眨一眨被陽光照得迷眩的眼睛,我看見小屋後面,出現了一條石板小街,靜靜地,猶如夢醒時的一道微笑。
沿街走著走著,一座島嶼的歷史與今天交替著在我身邊緩緩退去。一座座深灰色或深紅色的古老石廈,佇立在那些支著啤酒廣告遮陽傘的酒吧屋之間:蘇珊娜屋舍博物館、發現博物館、現代藝術博物館……前面那座古堡裡裝載著的是甚麼呢?啊,原來是悉尼天文台,未來被歷史包裹著,驟現眼前。
走不動了,我在街邊一張長椅上坐下,旁邊一條長椅上,坐著一名T恤短褲女孩,一大群海鳥在她面前躍動,女孩不時地撒一把麵包屑,海鳥就圍著她叫著蹦著飛著,像在媽媽面前撒歡的孩子。哈,真有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搖搖晃晃地過來了。他怎麼一個人?他媽媽呢?我朝四下裡張望,哦,對面草地上,有個女子半坐半躺地在曬太陽,不時手搭涼棚朝我們這邊看,她身邊,是一輛兒童車。
後來,我發現自己也躺倒在草地上,四下裡靜悄悄,身邊是一棵巨樹,頭頂上是它泛黃的樹葉,從樹蔭裡望過去,是高渺的天空,我在哪裡?我是誰?我身體裡外的那些疼痛呢?此時,驟然閃現心中的,是老托爾斯泰的安德萊,那遭到未婚妻背叛的公爵,他那張垂死的、欣喜的面孔。兩百年前在奧斯特里茨萬馬齊喑的大地上,那不幸的未婚夫身負重傷,奄奄一息,但心靈卻是前所未有的放鬆了,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陰霾,終於在這片明淨的天空下化解,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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