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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緩 緒
周伯在這套不足一百英尺的公寓裡已住了整整二十八個年頭了。入住那年他才剛結婚，當時的年紀就已不輕，已是近四十歲的人了。那是他好不容易攢下的一筆積蓄，而正因為成功地買下了這套住房，才使他很快找到了一位願意跟他過日子的女子。
人的一生就是這麼回事，尤其是對於男性來說，你能有甚麼樣的月收入，能使自己升至一種甚麼樣的層次，能擁有甚麼樣的財力及身份，便能娶到甚麼等級的女子為妻。
交付首期時，周伯是抱著要再買一套更大的公寓，以使那位甘願嫁給自己的人日後能過上一種較為舒適的日子，能被人視為是較有身份的太太那麼一種真誠願望的。
這座位於荃灣的樓宇共有十二層，靠東面的C座每層都有八個單位。因此，也就是說時而能在同一電梯大堂內與周伯相遇的共有九十六戶的老少男女。因這棟樓宇屬於私人物業，平時與鄰人相遇，即使是打招呼，相互間也都很有分寸。為不露私隱，每人都盡量做到不問對方的家事，以免自己會承受同樣被盤問的壓力。
周伯任的是裝修工。雖然比起那些長期在戶外工作的地盤工來說工作環境略好一點，但收入亦一樣無甚保障。每次，一旦等某一工程結束了，也就意味著他在這一期間內所簽的那份合同已隨著廢止。正因為這樣，正因為收入一向就不怎麼穩固，自從屈居於這一區域，在住進這套小小單位後的二十八年裡，周伯和他的太太一共也只敢養育一名男孩。
孩子大了，周伯夫婦也逐漸露出了老態。而一直以來，這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卻並不怎麼輕鬆。隨著體力的衰退，眼見著想要搬進一套大房子去住的那種願望已難再實現。再看看周邊，除了自己那年滿二十七歲的兒子因學歷有限，自十八歲步入社會開始到處打雜，最終不過是當上了一名貨運司機外，同住一層樓的另外七戶鄰居中，那些自幼便看著他們一起長大的每一家的兒女也都處境大致相同，沒有一個能正常升學，進入社會主流的。那些孩子搬出去住後不是做了清潔工，便是入了附近的茶餐廳，或只不過是暫時在麥當勞擔任一份兼職混混日子而已。為此，若是在梯道裡偶爾相遇，這些做家長的相互間便很少閒談，生怕問東問西地會扯出一些令自己或是令他人覺得不愉快的話題。
周伯絕不是一個自願退休的人。近十年以來，只因僱主大都樂意改聘酬勞低、體力好的年輕人，他便自然而然地被後來者所取代，難以再在建築業中為自己找到一個插足的空間了。
就這樣，從每天仍照樣一早出門，仍時不時地能找到一份零工以維持家用，直到完全空閒在家的那天算起，少說也已過去了將近四年。在這近於四年的時間裡，因周伯不再有進款，他那一直身為家庭主婦的另一半便不得不另做打算，回大陸家鄉去另謀生路了。兒子因常開夜車，白天除了睡覺，或與劃入自己圈子裡的那幾個舊同學、舊相識通通電話外也很少說話。鄰居們呢，相遇時除了會很不自然地笑一笑，點一下頭，隨便找出諸如天氣之類無關緊要的話題談一談外，也各有各的心事，總是那麼一副像是生怕會被人看出自己那不如意的處境來的樣子。就這樣，於不知不覺中，周伯被孤立了起來，像是已與周邊的環境脫離了關係。
這一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氣溫突降，周伯像是得了流感似地突然生起病來。深更半夜，這位獨自在家的老人一想反正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也很難入眠，便決定去醫院做一次檢查。
下了的士，進了急診室，辦了登記手續，在見醫生前，周伯便已被一位說話聲音特別輕柔的女性護士探了體溫，量了血壓，又主動遞給他一隻簇新的口罩幫他戴上了。
走進診室，見過醫生，聽醫生關心地問過他的病情，為他開了藥單，又應承說，將會寫信安排他改日去見專科醫生時，周伯感動得真有點說不出話來。
多少年來，他從來就沒進醫院看過病。一直以來醫院正是他最不願踏入的地方。只是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從失業後直至今日，在這漫長的四年時間裡，那早已與他脫離了關係，似乎已不再與他有任何來往的社會，竟會在他得病時，又與他有了一份聯繫，使他重有了一種仍會被關心，一旦病倒，便仍有可能被悉心照顧的確確實實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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