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淑賢
這時廣場響起一浪浪歡呼聲,我們放下手上的活,擠到窗前看。大會開始亢奮起來,台上一字排開十多個成年人,插幾個穿校服的中學生,手牽手喊口號:團結,抗爭,公義,勝利。台下一句跟一句喊,幾千隻眼睛暴曬。
「小品」很忙,指揮同學把不同顏色的標語貼在飯堂當眼處。她說大會散後就在這裡開記者會,有重要人物要來,一定要像樣,批評同學貼得不正,又說主講席上名牌的字太小,要同學重新寫過。我和「二叔」站在一邊,把食物安放好,看「小品」團團轉,「二叔」笑她是杜修女纏身,要把人反覆折磨才快樂。不過,經她這麼一敦促,事情又確是順眼點,我說。「二叔」反問,在一場大行動裡,幾張標語垂直不,字體小一點大一點,又有何干呢?我說,這也是。
反正記者會起碼要個多小時後才開始,「二叔」說不如出去走走。山上有風,會很舒服。我拿起手袋跟她走。
她雖不在這兒上課,卻很認得路,帶我沿馬路上山。兩邊有馬尾松,三十多度的高溫,針葉綠得有點氣化,浮浮忽忽的,有時葉身對正日照,有一秒的閃光。
拐了幾個彎,背都濕了,衣服貼著皮膚。「二叔」剛才聰明地帶了水和水杯出來,現在就用得著。前面是個半圓形露天劇場,羅馬人那種。我們爬上頂層,挑個樹蔭位子坐下。四處無人,可以想像凱撒大帝在圓心點,仰首朝萬人說話。
「還有演話劇嗎?」我問。
「初去美國的時候,演過些亞洲人角色。後來去了芝加哥,有空就忙買菜做飯,趕功課,身邊也好像沒劇社,或者有我不知道。」
這時山下傳來長長的歡呼,擴音器有個男聲演講。聲音向上傳,可以傳很遠,但器材不好,只聽到回音,聽不清內容。
「這是今次的頭兒之一在講話。」她說。「這個人,很懂激起人心裡的一點甚麼。來,你聽聽他,每說幾句,人就喝彩一次,算得很準,如果用圖表畫出來,就是浪接浪,一個高似一個,去到最高點,聽的人就會按不住,要跳出來做點事。」她倒了杯水喝,「所以我很怕聽他說話,怕控制不了自己,會跟著他走。」
原來就是這個頭兒讓她不想回去,明白了。
「你身上還有豉椒牛肉氣味沒有?」她突然問。
「都深入到頭髮根皮膚底去了,要不要過來聞聞?」我說。她笑著推開我。我信上提過夜校怎樣隔一道玻璃窗就是大排檔,外面炒小炒,裡面抄筆記。到了畢業的時候,全班都知道怎樣炒夠鑊氣的牛肉,火要燒多猛,鑊拋多高,花椒幾時下。
「如果這次的事,變了是你的戲,你會怎樣排下去?劇本怎樣寫?」我問。「二叔」這時摘下帽,鬆開馬尾,抖抖頭髮,改紮一個道士髻。
她說,他們有想法,不過沒甚麼劇本,總之見招拆招,有時情勢突變,都是幾個頭兒說了算。「其實這事情我根本沒份,要是有,我早就站台領大家喊了,還在這兒跟你扯?」她說以後也不想再玩話劇。「我討厭排了戲,最終沒得演的感覺,更討厭的是常有這種感覺。」
我說:「不演戲,不傳教,就靜靜過一世?」這時來了蚊子,小腿馬上起了紅點,腫起來。「二叔」神奇地從口袋掏出迷你急救包,打開全是寶,有紗布、小剪刀、藍藥水、扣針。她擠點藥膏為我塗上,涼的,很舒服。
你總是恨恨的,我問,很恨一點甚麼的,去到哪裡帶到哪裡,為甚麼呢?
她說沒有。
然後她認,是的,她最恨修女,恨學校,恨一切位置上的人。「我也討厭你和所有不討厭修女的人,你們不否定她,等於否定我。」
我想一回,說可能是你還沒做過事,不明白世間事情,不就是像修女那樣吹牛毛求疵、纏著人一點點造成的?你看看名人、藝術家的傳記,有幾個是不臭脾氣的?那些給罵得最狠的,才最愛她們,因為進得了一個不同的世界。你看我,連進門檻的機會都沒有。
她突然把急救包擲在地上,我退了一退。
「別跟我扮長大,你們這些見到不公義而不作聲的人,不配說這些。」她聲音都震了。
我拾起地上的紗布和小剪刀,重新放到小包裡各自的位置。幸好紗布沒散開,仍乾淨能用。
這也是的,我說,不過我們學校呢,就是一向夠運,沒痛腳給人抓過,看來也不會給你抓著。我們不如趕快名成利就吧,然後校長求我們捐錢,不捐,請我們回去演講,不去。我自己滿面嚴肅地說,心裡邊納悶為何說得出這種敷衍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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