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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不分貴賤，只要靠勞動養活自己，就值得尊重。 資料圖片
王曉鏵
近幾天，無意間發現春晚小品《今天的幸福》在某些網站的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尤其深受年輕觀眾的歡迎。恰好看過這個小品的錄播，我不免有些吃驚：這個小品流露出明顯的歧視意識，竟然大受歡迎，是統計有誤，還是某些觀眾的精神狀態和價值觀出了問題？
小品中的郝建應哥們鄧小亮之約扮演穿越者，卻因為自己 「又找了個給人搓澡的工作」備受奚落。他本來擔負重要使命，但進入歧視性的規定情境以後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掩飾自己的卑微身份：搓澡工。他掩飾，女主人試圖揭穿他，於是，所謂的「包袱」誕生了：
沈騰：我是搓、泥、灰，把灰聚一堆，我是搞人體表皮研究的。
黃楊：哎呦，搞醫學的。
沈騰：人體表皮污垢學！
黃楊：哎呦，媽白給你聽那麼多胎教音樂了。
沈騰：沒白聽啊，我每次給人除完污垢都給他打段架子鼓啊，行了大哥看下手牌！內個，首牌，我在樂隊裡是首席，頭牌。
黃楊：哎呀媽呀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他是搓澡的哪。
顯然，在劇中人看來，做搓澡工沒有出息，見不得人，不能成為未來孩子的原型。身為搓澡工的郝建不僅在現場被奚落，而且暗地裡被其鐵哥們說成不堪之徒，淪落為沒有出息的象徵。顯然，他的名字「郝建」也是「好賤」的諧音。意味深長的是，「好賤」既是別人對自己的定位，也是他的自我評價：「哎！別管我叫郝建啊，你要麼就管我叫小郝，要麼管我叫大建，就別連著叫，郝建郝建的多暴露我性格啊！」事實上，他被迫扮演所謂的穿越者，不完全是為了友誼，更是由於害怕後者將其真實身份洩露出去，害怕自己的妻子知道他處於「好賤」的狀態。他極力迴避自己的真實身份，說明這種歧視語境已經給他造成了巨大壓力。從表面上，他總是笑，但這笑不是歡樂的象徵，而是失敗者的自嘲，是對自己卑賤品格的默認，是對強大社會壓力的順應。
然而，搓澡工靠勞動吃飯，何卑賤之有？他們或許收入不高，但仍然是享有名譽權、有自尊心、渴望平等的公民。歧視他們已經侵犯了公民的普遍權利和尊嚴。只要歧視的邏輯在，所有人都會成為歧視的對象，為歧視話語所傷害——任何歧視都直接意味著被歧視者的痛苦。正是由於有了這種歧視語境，「李剛」們才會如此囂張，無數底層個體才被嘲笑、侮辱、踐踏，倚強凌弱的悲喜劇才不斷上演。在歧視者漫不經心地嘲笑底層時，他們已經埋下了後者痛苦的種子，甚至完成了一次精神謀殺。跟他們一起笑的觀眾則有意或無意地做了他們的同謀（或許，「幫兇」這個詞更恰當），有意或無意地往後者的傷口上撒鹽。從這個角度看，卑賤的不是被歧視者，而是歧視者本身——這些過時的「權力控」是等級制的信徒，胸膛裡跳動著一顆膜拜權貴的心；他們此刻歧視卑微者，彼時就會向有錢有勢者下跪。
這個明顯流露出歧視意味的小品，卻被部分觀眾譽為最受歡迎的語言類作品，引得無數人「開懷大笑」，無疑耐人尋味。據說，它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洋溢著青春氣息、時代感強、預示80後開始代替本山大叔等老面孔。然而，《今天的幸福》主創人員標榜自己的年輕氣息，可小品的靈魂卻老邁不堪，所演繹的不過是等級制的陳舊邏輯：一個人只要在某些方面（如職業、性別、地域、經濟處境）低於平均水準，就會淪落為被嘲笑、歧視、捉弄的對象。除了郝建以外，劇中的丈夫也承受著類似的命運：
黃楊：你缺心眼吧！啊！你看人誇別人老公！都說你老公真有本事，你老公真有前途，你老公真有才華，誇我呢，你老公真高！
艾倫：對著呢呀。
黃楊：你把圍裙給我摘了，哪有大老爺們成天圍著鍋台轉的啊。
艾倫：圍一個有點短。
黃楊：你收拾東西回娘家吧。
大概是由於沒本事，他在妻子眼中只剩下個子高一個優點了。由於喜歡「圍著鍋台轉」，妻子就譏諷地勸他「回娘家」，暗示他辜負了自己的性別。這表面上僅僅譏諷了沒出息的丈夫，實際上歧視的卻是包括女性在內的所有弱勢群體。在譏諷弱勢群體的同時，小品中的三位主人公對富人、大企業家、音樂家卻充滿羨慕嫉妒恨。鄧小亮妻子之所以患了「產前綜合症」，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情緒。雖然劇終前妻子似乎有所醒悟，但下面的台詞說明她的醒悟不過是自我安慰：「其實幸福很簡單，別老想著自己沒啥，要老想想自己有啥。」沒有對等級觀念和歧視意識批判的反思，只有于丹式的自我安慰，這樣的結局無疑算不上光明。面對這樣的劇情，我恍惚間感到自己「穿越」到了舊時代。事實上，類似的歧視話語早就存在，並不時出現在春晚節目中（如趙本山的某些小品）。如果說老一代藝術家下意識地流露出歧視觀念，是由於時代局限所致，可以理解和原諒，那麼，80後演藝人員依舊延續這個欠缺就不能不讓我們感到遺憾，不能不讓我們質疑他們是否真的擁有「青春氣息」。
中國的經濟在迅速發展，但體制變革和觀念更新卻沒有跟上。隨著「大國崛起論」的升溫，部分人開始美化「國粹」，一些陳舊的意識形態也藉著「傳統」的名義復活，曾受到廣泛批評的歧視觀念也趁機還魂。《今天的幸福》就反映了這個值得警惕的趨勢，它客觀上暴露出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症。但願，此類作品會推動人們進行必要的反思：在歧視觀念尚未被根除之前，我們真的能過上幸福生活嗎？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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