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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在香港
他說:「寫作,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卻寫了30多年;他說:「我相當懦弱」,但卻在作品中追求自由。他寫時代洪流中人的複雜性,也寫與自己骨肉相連深深植根的鄉土,他就是閻連科,中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今年3月,他受邀來港成為浸會大學的駐校作家,已擱下半年多的寫作,重新成為他生活中的核心。對閻連科而言,創作的能動性從來不是問題,故事也不是問題,他所需要的是安定沉靜的心境,初春靜好的香港恰恰能夠給予他。他流觀香港的好,而我們也得以近距離理解寫作之於他人生的那種深厚關聯。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攝:劉國權
「就像回家一樣。」閻連科這樣形容此前一個月的香港生活。以前在家中,哪怕太太離開三五天都會為他準備好速凍餃子和方便麵,但在這裡,他感到自己可以完全獨立地生活,並很快能讓心變得沉靜、進入一種寫作的狀態。在內地,他是人民大學文學院導師、作家協會會員,但在香港,卻可以將一些虛名暫時擱置,回歸寫作本身。
他每天上午起床寫作,保持著每天平均寫兩千字的創作速度,不出半個月,全篇預計30萬字左右的新長篇小說,便已完成了4萬餘字。這一次的創作,仍舊植根現實——他試圖探討在此前的30年中,中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事實上,不論外界對閻連科的評價是怎樣「關注現實」,但寫完《收穫》之後,他的作品背景大多與歷史緊密纏繞,而這一次想做的,是剖析生活在一座城市中的人,如何生活。
「任何一個作家都應該對時代進行解剖,哪怕出錯,但也應該作出自己的思考與回答。」這是閻連科的堅持,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長時間以來作為東方之象徵的中國,近30年改革開放中的複雜性與荒誕性,使得當下現實,早已不同於我們父輩所面對的時代,「那時容易摸到時代的脈搏,而如今人們卻反而不知曉自己的來龍去脈。」彷彿生活中人人都擁有一顆跳動的心臟,但它的形狀是甚麼、是否健康,科學與史學都無法洞悉,惟有文學可以嘗試對其進行把握。
閻連科所認知的現實
新的長篇小說以兩個家族的故事為線索,而所解剖的城市儘管很可能是南方的深圳或廣州,但閻連科所選取的背景卻是一處北方鄉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想見證一個村如何變成一座城。」據他的觀察,城市化進程中,每個「人」漸漸消失掉,最終只剩下城的外殼,「而我想探討的是,城市中那些人從哪裡來?」深圳也好,香港也罷,人心的演變都是最本質的變化。而深諳時代背景的閻連科,更明白今時今日,南方的變化才最能反映中國的變化,因為變得太快太劇烈,其後的問題便是,消失在「變化」中的人去了哪?
因而,他對故事唯一的預設,是描繪出小村莊變成大都市的那段來龍去脈,「不可能去寫北京的如何如何,唯有深圳這樣平地而起的南方城市才能真正說明問題。」如果你去和深圳那些有錢人聊天,便不難發現,他們中的很多,按閻連科的話說,都是「空心人」。而他想要把握的正是這些城市中的「空心人」,從微小而窺巨大,每個人的空洞內心積累起來,一座城市便被掏空了。
建起了國建起了城,卻失去了那些活靈活現的人。所以今天的城市中人才會丟失自我——進而延伸為丟失了家族、村莊、民族的記憶。而閻連科想做的恰恰是重構。「我們今天的人不快樂,但必須承認,其實三十年前的人也過得不快樂。」變化的迅疾,令人毫無防備更無從把握,但對於創作者而言,卻又意味著最好的寫作時期。「現實如此豐富,文學才不會單調。」他認為這對作家而言意味著極大的空間,因而關鍵問題只是個人是否有能力將之寫出來。在新的小說中,他更想放開手腳、延續《四書》時代已漸漸在腦海中恢復的想像力,不只自由地寫作、思想,更實現寫作方法上的自由。
寫,不是一種對現實的駕馭,而是認識現實。「這是閻連科所認識的現實。這是我的現實。我認識到的,我用我的方式去表達。」表達無關對錯,故事的結局也似乎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寫他認識到的國家,重要的是他的敘述和其他作家不同。
這便是為何閻連科認為,眼下的時代,對於創作而言其實是最好的時代。
「寫作,證明我還活著」
香港給了閻連科一個全新認識城市的角度,儘管他認為理解一座城市,唯有在其中同時經歷過辛勞困苦與幸福生活才算數,但對香港的喜歡又是直接的。「這麼密集的街道上,人和車卻都那樣規矩。」而他所生活的那個大北京,條條大路卻永遠在堵車。「北京有兩個很奇怪的地方,一是車都行駛得那麼慢速,卻還是每天都會看到路邊有車壞掉;二是在那個城市中,永遠可以見到被碾死的死貓死狗。」見微知著,從流浪的貓與狗,閻連科看出一座城中的人對生命的尊重之心。
他舉家搬到北京18年,但對於那城市的認知卻並未有明顯的變化,按他的話說,是「青少年時代對城市的認識已經形成。」因而當從鄉村去到城市時,除去霓虹燈、車海那些最初的直觀衝擊之外,隨著年齡增長的閻連科,並未更加愛慕那座城。「也許是我心胸狹隘,但其實你很少會看到一個純粹出身鄉村的作家,會真正為城市歌功頌德。」他們內心的那份格格不入,或許也正像王安憶、韓少功那批地道城市的作家那樣,書寫鄉村,永遠像是在寫一首遙遠的詩。
寫作經驗,與生活、父母、祖祖輩輩的聯繫無可分割。
而如果未曾從事寫作,閻連科一定會成為出色的泥瓦匠人——寫作的目的,曾經那樣明確,逃離土地,進入城市。但現實的吊詭,卻宛如司湯達筆下迷失在巴黎的于連,並未死在30歲,而是繼續活下去。「由我們實現于連的夢想。」一切皆因文學,但寫作日久,卻難免會令人不知所措。按閻氏的話說,「每天都在做這件事,但卻不知道為甚麼再做。就像車廠工人每天去生產螺絲帽,起初他知道是為養家糊口,但二三十年過去,身為手藝人,他卻已不再知道為甚麼再做這門手藝。」
那麼為甚麼仍舊要寫?閻連科說:「因為我已不會做寫作以外的事。」年齡、身體狀況都已不再允許他轉回去做匠人,而做了一生的這件名為寫作的事,便成為了「活」的方式。他恐懼死亡,「寫作,則能證明我還活著」。創作早已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為著拿獎立功,如今,已不在於多寫一本書,而是這件事令自身感到「活著有意義」。每天上午寫完兩千字,便覺得這一天的生活具有意義。
不因才華,而因這個時代
閻連科從不需要去選擇「寫甚麼」,他從不需要為創作故事絞盡腦汁,他說「我寫作,並不因我的才華,而是我所身處的時代,讓我選擇了這樣去寫作。」大腦就像是一處飽滿的倉庫,故事與想法源源不斷地被運送進來,也就相應需要進行加工與輸出。如今的他更關心,怎樣講故事講成另外一個樣子——和別人、和過去的自己都不相同的樣子。
從最底層到北京,到走上寫作之路,一切都因這個時代,但這個時代在閻連科心目中是甚麼?飯桌上隨便收到的一條短信,在他看來都充滿文學才華,這便是時代對人的造就。所謂寫作的才華,根本就是時代所賦予的。而他也不會因為自身從事創作而專門去拓展閱讀,閱讀和寫作一樣,是生活中最自然而然發生的那一部分。譬如最近在讀有關拉薩的書,也非因為個人對拉薩有特別興趣,而是自然而然地翻開、看下去,便很可能延伸成為他關心其他邊陲地域的窗口。閱讀本就是人與世界的聯結,重要的也不是讀甚麼,而是讀後能聯想到甚麼、關心哪些與之相關的議題。文學,正是這樣的由點而線而面,展開人生的寬廣視野。
或許誠如閻連科所說,他相當懦弱,但是通過寫作,他才能夠面對自己內在的那部分膽怯,才能以文化的堅定內核,去令個人變得更為強大。而作為一個作家,能夠因寫而直面自身,已經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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