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滄桑
午後,我換了一個和世界相處的姿勢——將廢舊的遮光布鋪在草地上,仰躺下來,臉百分百正對著藍天。
一下子,繁雜的一切消失了。
天笑著,太陽像雪白的牙齒,閃閃發亮。天以春日最美好的陽光吻我。
這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姿勢和角度——平日裡,每個白天,我們直立奔波,保持著伸手的姿勢,做事的姿勢,表達的姿勢,擁抱的姿勢,拒絕的姿勢。雙眼一睜開,是天花板,一起身,滿目皆是環境——高樓、馬路、人群、物件、事情,讓人厭煩。而天在頭頂,沒空仰面看它,地在腳下,沒空光腳走走。天與地,離我們都特別遠,而我們已習以為常。每個夜晚,終於有空躺下來了,十二點前,視線裡是電視節目、電腦熒屏、書,十二點後,視線裡是天花板、吊燈,然後,是沉重的眼皮,然後是夢或無夢。
而此刻,只是換了一個姿勢而已,90度角的變化,怎麼世界一下子會這麼簡單乾淨?
在陽光的熱吻中,上下眼皮纏綿著不願分開。身體四周漸漸升騰起一種暖暖的睏意,將我慢慢托舉到了離地一米的空間。
離地一米,是錯覺,卻是彼時真切的感覺。我像被裹在透明的一米見方的暖流裡。
耳裡都是寂靜,只有一兩聲鳥叫。停一陣,過一會又有。我想起,就在我身子左邊那棵大柳樹上,柳枝正吐著金子般、花苞般的嫩芽。以前,我從未花那麼長時間細看。
風聲在我蓋在臉上的書頁間遊走,蠶絲般綿柔,像在替我翻看帕慕克小說的結局,一頁一頁翻過去,又反方向,回味無窮般一頁頁翻回來,油墨的香味,青草的香味,都在風的方向和聲音裡,輪番在我鼻翼間游動。
光—我瞇著的眼,是能感覺到光的,隨著風向的不同,左眼皮上的光變暗了,說明風把書頁翻到這邊來了,一會兒又淺了,右眼感覺到的光自然暗了。而有時,會忽然特別亮,那是風把書吹歪了漏進來的陽光。這玄幻般的光,讓人回想起從前的某個午後,或是時光遠處的未來,總之,想起的,都是美好的人或事。
人聲本是煩雜的,但此時,像隔了一層什麼,變成了低語。路過的小區裡的人,或是老夫妻,或是保姆帶著孩子,碰到另一個帶著孩子的保姆,隨便幾聲閒聊,近了,又遠了,非常清晰,但內容模糊,像一個個平實散淡的日子。
忽然,掌心裡一陣濕軟。是小狗塔塔。怕它和娃娃跑遠,我把它倆的狗繩子拴在一起,又能自由跑動,又不會跑掉。它們跑開一會兒,就會回來,窩到我身邊,把結實的、熱乎乎的身子隨便歪在我臂彎裡,膝蓋旁。有好一陣,我的膝蓋被娃娃細弱的前腳一直踩著。平時,我從未和它們這麼親近,我從不抱它們,更不要說讓它們上沙發上床,總是居高臨下地俯視它們,高興了賞它們點吃的。可此時,我仰視著它們,忽然發現,塔塔的瞳孔,居然和我的一樣,是棕黃色的,透著無比的天真忠誠!而它們那濕潤的鼻尖像精雕細琢般的工藝品那麼美。它們像孩子一樣沒心沒肺地窩在我身旁。而我的女兒,正將衣服帽子扣在頭上,戴著耳機,自顧自靜靜看書。
我打了個盹,感覺一股涼意從背上慢慢滲透,想是多雨時節草地積聚已久的濕氣吧,但我一動不動,我喜歡這久違的地氣,也許它對身體並不好。
似夢非夢的時候,世界大概離我五米遠,它變得無比陌生、新鮮、美妙。我知道,所有讓我們厭煩的一切都在,只是因為換了一個和它相處的姿勢而看不見而已。但因此,我看到了它被慣常角度所不見的種種美好。
一位作家在創作談裡說「生活就像強姦,不能反抗的時候就享受吧。」我很震撼,怎麼好意思說這麼難聽的話?可是,又敬佩這黑色幽默,以及對人世多麼透徹的洞察。
我心裡有個聲音忍不住東施效顰:「生活就像做愛,厭煩的時候就換個姿勢吧。」就像此刻,世界給我種種驚喜,並讓我重新愛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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