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翼民
鄰居蔡女士的一位上海老同學託她在無錫覓一把二胡,緣由是這位曾是上海下放到安徽的老知青適逢六十大壽,他的兒子決定選購一把上好的二胡作為壽禮贈送給父親,於是想到了瞎子阿炳、劉天華和閔惠芬等二胡大師的故鄉無錫,輾轉托我這個無錫文藝界人士,能不能覓著一把如意的二胡?
以二胡作為壽禮我頭一回聽得,因此很感興趣,油然悟知了其中的因緣,——原來,當年浩浩蕩蕩的上山下鄉運動中,不少知青為了度過漫長的鄉間歲月,都攜帶了自己心愛的樂器,其中二胡、竹笛和口琴居多。這些都是輕便簡易的樂器,帶著方便,也許很不起眼,也沒什麼檔次,卻是知青最貼心的夥伴。我也是知青,自己不擅什麼樂器,卻帶著一大摞書,書就是我最好的伴侶。
那時帶樂器擅樂器的知青還真不少。記得載著我們下鄉的航船剛離開城市的碼頭,船艙裡就此起彼伏響起了二胡、口琴或竹笛的音韻,大多吹拉的昂揚革命歌曲,但昂揚中隱隱也品味得些離別故鄉、前程茫然的味道。那時初中生真的像娃娃似的,不解下鄉之愁,可我等高中生畢竟識得些人生況味,於是琴笛中就有了自然的流露。抬望眼,看到站在碼頭上、橋樑頂跟我們揮別的家長,漸漸的變小變小,終於消逝於眼簾,心裡更說不出是何滋味。我們相信自己不會沉淪,帶有樂器的同學更因有樂器為伴而感覺充實不少,——鄉下再苦,至少有樂器、有音樂、有書。
鄉下的日子艱辛而漫長,白天在大田勞作,跟大糞、豬糞、爛泥打交道,又累又髒,想到了晚上知青小屋裡的書和器樂聲,就有了嚮往有了寄托。於是每天落日黃昏,茅草屋裡一燈如豆,知青們有的手執一卷,讓思緒沉浸到書香之中,有的就拉起二胡吹起笛,讓心靈融化到音韻的世界。然而,這樣理想的境界能夠長久嗎?——難啊,現實畢竟是殘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枯燥;生計的艱辛,連柴米油鹽也經常得不到保障,分紅時的屢屢透支;還有那時貧下中農子弟反而常有上大學做工農兵大學生的機遇,對知青們的刺激就更甚……於是心底的痛楚就付諸小小的樂器,——那時夜間村子裡傳出的悠悠琴聲和裊裊笛聲乃是那個年代最能撥動心弦的人生感嘆呀!
不過,小小的樂器也有可能改變人的命運哩。記得當時有不少知青就憑的這等器樂演奏技藝,參加了大隊或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有的後來當了教師、有的進社辦企業做了工人,進而紛紛被上調回了城。我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因普及「樣板戲」之需被抽調進一個縣劇團當了專業演員,劇團裡的樂隊演奏員竟然一大半是下鄉知青。可見那時樂器在知青中既有普及、亦有提高,真是蔚為大觀。
且說那位在安徽插隊落戶的上海知青,就和一把二胡相依為命。後來他一步一步改變命運,走上了當地的領導崗位。他一路走來,那「患難之交」二胡,始終陪伴著他,陪伴著他成家立業、有了後代。然而有一次,他調皮搗蛋的兒子把他那把二胡給弄壞……
嗣後的歲月,他整日忙於公務,基本沒有時間顧及二胡藝事,只有夜深人靜、才偶爾會想起當年的琴緣。與他一樣,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偶或也會朦朧回憶起父親的悠悠琴聲和自己闖下的毀琴之禍,那禍端漸次成了他的一個心結。好了,解開這個心結的機會來了,——已經退休回滬的父親要過六十大壽了,做兒子的靈感襲來,眼前揮之不去是一把精美的二胡,他決定在父親壽辰時,挑一把精美的二胡作為壽禮奉上,讓父親在安享幸福晚年時重操琴弦,拉出滿天絢麗的晚霞。
那段琴緣感動了我,我攜蔡女士來到了中國著名的二胡生產基地——無錫梅村。這個江南古鎮,生產的二胡在全國市場的佔有率達三分之一,並且,全國共有六位二胡製作大師,梅村就佔了二位。到了梅村,蔡女士那位同學的心願焉能不圓滿完成?巧的是,那日裡正好遇到一位當年的老知青攜著一把破損的二胡到梅村來修理。師傅勸他改弦易轍重買一把,他則堅持要修理舊物,因為那把二胡陪伴著他度過了艱辛的知青歲月,那如泣如訴的琴韻是永遠磨滅不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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