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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補闕,是高伯雨一生追求的目標。作者提供圖片
黃仲鳴
孩提時,隨祖母坐拖船由台山到江門,再經澳門抵香港。那段旅途,多已不復憶,惟有一幕怎也忘不了。那是——
那夜,躺在拖船的木床上,睡不著,船外嘩啦嘩啦嘩啦的正下著雨,透過小小舷窗,只見江面黑漆一片。聽著那雨聲,小小心靈,忽地感傷起來。自忖與故鄉一別,與父母弟妹也不知何時何日得以相逢,禁不住淚眼滂沱,但又不敢放聲大哭,怕嘈醒船艙一眾沉睡的乘客。
來到香港後,每逢下雨天,我便有股別樣的心情,不想看雨,只想聽雨。小學時,讀了蔣捷的《虞美人》詞,更感親切。開首兩段:「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少不更事時,我便領會到「聽雨客舟中」的況味了。至於「紅燭昏羅帳」,卻與我無緣,皆因非性之所至也。但少年聽雨,終有點淒然的苦味。
六十年代,在書肆得睹高伯雨一冊《聽雨樓隨筆(初集)》(香港:上海書局,一九六一年五月),一見「聽雨」,遂毫不考慮購下了。這書一直伴隨我到現在,鬢已星星也。
當時心想,高伯雨定和我一樣,對聽雨情有獨鍾,否則何以將他的書齋叫做「聽雨樓」?再或者,他和我一樣對蔣捷的《虞美人》特別喜愛吧。可惜那時對《聽雨樓隨筆》所寫的掌故,除了談魯迅祖父周福清兩文外,餘皆晚清民初的人和事,不大懂。但對掌故之學,卻愛上了。
星洲學人連士升為這書作序,闡釋隨筆或筆記、筆談這種文體時說:
「一來它不作正面的陣地戰,因為陣地戰,一生至多僅能研究兩三個大問題,不能多收並蓄。二來它注重旁敲側擊,拾遺補闕。只因旁敲側擊,它時常能夠作出翻案的文章,言人之所未言,言人之所不敢言,結果,往往有獨到見解。只因拾遺補闕,它時常能夠找到古書的漏洞,這對於考證工作,不無小補。」
高伯雨(一九○六—一九九二)出生於富商之家,卻不克紹箕裘,自小愛讀書,家道中落後「躲在小樓成一統」,撰寫他的隨筆,終於成家。《聽雨樓隨筆》始寫於一九四九年夏間,一九五六年曾集而成《聽雨樓雜筆》。這部《聽雨樓隨筆(初集)》,據他說,欲倣南宋的洪邁《容齋隨筆》,初集、續筆、三筆至五筆,一直寫下去。事後證明,他的《聽雨樓》,篇幅比《容齋》厚得多了。
高伯雨和北京的冒廣生、瞿兌之,上海的鄭逸梅,香港的包天笑交情深厚,所獲資料甚多。六十年代,他辦《大華》半月刊,便得眾友拔刀相助,致內容頗多為人之所未知的史料。拾遺補闕,是高伯雨一生追求的目標。
七、八十年代,原有頗多機會得識高伯雨其人,只因為口奔馳,一頭栽進晨昏顛倒的報界,錯失良機不少,人生際遇往往便那麼奇妙。多少年來,深夜伏案握管之際,窗前滴雨,總會停下筆來,抬頭望出屋外,群山黑沉,便悠然飄進兒時的客舟,宋朝的蔣捷向我走來,高伯雨步上我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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