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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嶼的流年光影。 網上圖片
李小嬋
去年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和我中學時代就一直憧憬的一位中學校友通上電郵。我已經三十多年不曾見過她,因為他們一家很早就搬遷到香港。在郵件裡,我先自我介紹說我曾和她弟弟亞明是中學同學。
接到她的回信時,真是高興,感謝今天的網絡,為我們鏈接三十多年的歲月。在她的第二封回信中,非常意外地得知她的弟弟亞明,兩年前因車禍不幸已離他們而去了,令我驚訝不已。
亞明是我中學時期非常敬仰的一位多才多藝的男同學,想到他已不在人世,不禁唏噓不已。一些原已在記憶的長河中沉睡了三十多年的中學時代往事,突然像湧泉似的一波推著一波浮現在腦海。
一九七四年,我在廈門的著名小島鼓浪嶼讀中學。儘管中國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那時的鼓浪嶼,卻是中國紅色海洋中的一小片白色的資產階級根據地。可惜當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嘛。一直到我離開鼓浪嶼,與其他地區的人有了更多接觸以後,才知道一九七四年,我在鼓浪嶼中學時代的生活,在整個中國來說是非常獨特的。
鼓浪嶼是個小島,當時小島上面只有一萬多居民,理所當然也只有一所中學。所有鼓浪嶼的孩子都在一個學校上課,彼此抬頭不見低頭見。說得原始一點,有一種部落意識,說得時髦一點,有一種共同體意識。鼓浪嶼中學的獨特氣氛之一,是同學們沒有像別的地方那樣積極爭取加入共青團,也沒有把加入共青團看成是一件光榮的事。
儘管其他地方文革的氣氛還是很濃厚,可是鼓浪嶼中學的學生們除了學校學習以外,還學琴、學英語、學書法繪畫,甚至公然看那時作為「毒草」的外國小說,課餘大家都傳閱,你借給我,我借給你,老師也不干涉批判,這是因為鼓浪嶼的居民是一群非常特殊的人。
當時鼓浪嶼居民的主體是華僑家屬。很多同學家裡除了父母的工作收入,還有海外僑匯,還有親戚或者祖輩留下的私有房產。不像中國其他地方,出身不好的人、有海外關係的人要夾著尾巴做人;在鼓浪嶼出身不好的、有海外關係的人,反而揚眉吐氣。這裡華僑的房產,國家沒有沒收,反而成為獲得外匯的重要手段。鼓浪嶼這個小天地,就順其自然地留下了她的本來面目。
亞明同學就是屬於那種家庭條件和個人天分都非常好的鼓浪嶼孩子,上帝特別眷顧他,似乎所有美好的東西,在不經意中都被他擁有。亞明同學不僅非常聰明,還寫得一手瀟灑、自由奔放的書法,大凡有這兩個優點的人,都是我們現在說的「宅男」,可是偏偏上帝又恩賜他非凡的運動細胞,是學校的體育明星,擅長的項目又是當時中國最時髦的乒乓球。這些已經是令人羨慕不已了,竟然上帝還給了他一副翩翩風度的美少年儀表,有人說他比中國公認的美男子張國榮更漂亮。總之,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有前呼後擁的一群男同學。用現在的語言來說,是同學們心中的偶像。
我那時對乒乓球有濃厚的興趣,會打幾個推擋球之類的,就斗膽去報名參加校乒乓球隊。當然,報名參加校乒乓球隊的人數遠遠多於校隊名額,體育老師就根據大家的打球水平,把我們分成正式隊員,和預備隊員。亞明當然是正式隊員,還是隊長,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預備隊員。
預備隊員必須進行篩選才能成為正式隊員,不過在篩選前有兩個月的練習時間。我們這些預備隊員每天下課後都爭著搶乒乓球桌,巴不得天天佔為己有。可是學校的乒乓球桌只有兩個,經常輪不到我們練習,乒乓球室就關門了。有一天,體育老師吩咐我們說:「再不抓緊練習,時間就沒有了。你們班的預備隊員這兩天就到亞明同學家練習,我已經和他家講好了。」
當時我們班有三個預備隊員,兩個男生,女生就我一個人,我們一起去亞明同學家練球。亞明同學家坐落在鼓浪嶼中學附近一條陡坡的半腰處,是一棟典型的別墅型洋樓,紅磚為基調,點綴白堊石,一樓和二樓面向大街都有一個羅馬式的連拱廊,拜占庭式的弧線形拱頂下,鑲嵌著可愛的瓶狀形欄杆裝飾。從遠處望去,就像牆裙下擺鑲上一排鏤空的蕾絲,隱隱約約地藏在幾棵古老茂盛的龍眼樹中,在我還是十幾歲的少女心中,那一天有一種灰姑娘進「白馬王子」宮殿的感覺,這一羅曼蒂克的畫面好長一段日子在我的腦海總是揮之不去。
亞明同學出來領我們進到他家的樓頂房間,只見一張墨綠色的乒乓球桌擺在正中央,鑲著雪白布邊的草綠色乒乓球網在中線上繃得緊緊的。說真的,在還沒有看到亞明家的乒乓球桌時,我想像是一個類似乒乓球桌的大桌子吧,沒想到真的是一個標準乒乓球桌。在鼓浪嶼,很多洋樓裡都有大而漂亮的桌子,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乒乓球桌,真是羨慕得不得了。
我家那時住在鼓浪嶼廈門大學宿舍,是鼓浪嶼萬國租界時代的日本領事館,雖然也比較寬敞,但我們的傢具全部是廈門大學發的,是沒有上漆的粗糙的原木傢具,和亞明家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回家後我不禁對妹妹說:「我們班那個亞明家居然有一個乒乓球桌呀!咱家什麼時候也能有一個乒乓球桌該多麼好啊!」那時候,中國其他地方不要說乒乓球桌,首先居民的住房,容得下乒乓球桌面積的幾乎沒有吧。
兩個星期以後,我們進入篩選正式隊員的考試。體育老師讓亞明同學負責考我們,讓他與我們每一預備隊員打一局,由他說及格或者不及格。也許是我太緊張,也許是上帝不讓我走體育這條路,亞明同學打過來的第一個球,是旋球,我一接,那個神奇的球,一碰到我的球拍,竟然彈出一個離譜的弧線飛走了。只見亞明同學俊俏的嘴角驕傲地一抿,強忍住沒有笑出來,這第一個球,幾乎就決定了我的敗局,不用說,我落榜了。非常遺憾,從此我離開了乒乓球隊,但是他的那副很酷的強忍不笑的表情至今還歷歷在目。
上世紀七十年代,鼓浪嶼最熱門的話題就是出國,並沒有人自發地想去當工農兵,只要有出國的可能,很多人認為大學也不值得考,亞明同學高中畢業以後馬上就移居香港了。從此我再也沒有遇見過他,也沒有聽見什麼關於他的消息,我們實在離得太遠了。現在回想往事,原來以前十分平常的小事情,三十幾年以後,可以是那樣富有詩情畫意,竟可以那樣地令人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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