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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年有剃「年頭」的習俗。 網上圖片
文:吳翼民
老規矩、老傳統,過年要剃個頭,沐個浴,謂之剃「年頭」、沐「年浴」。
從前辰光這兩樁事算得上大事,非成就不可的,卻又非常難。相比之下,沐浴的事更難了,因為每家每戶都不具備在家裡沐浴的條件,必須去混堂完成,難得沐上一次,叫做「餓煞浴」。一座城市就那麼點混堂,人人都爭著沐「年浴」,真是擠得一塌糊塗。每家混堂從中午開湯到夜裡收湯,那池子裡插蠟燭樣人滿為患,略無空缺,水混氣混,雲蒸霧騰的,再加上「插背」和「扦腳」的混聲叫喚,端的是一片混沌,用「酒池肉林」形容實不為過;混堂的休息廳裡守候著一批一批待浴的浴客,堂倌一邊忙碌著,一邊涎著笑臉向出浴的客人打招呼、遞毛巾,請其騰出位子……那是男子沐浴的情景。換了女子,則更艱難多矣,——沒那麼多女子浴室,女子浴室又不備大池,容量就小,常常要排上半天隊。後來有的老虎灶就開設了清水盆湯,用大鑊子盛水,老虎灶灶壁供暖,才多少緩解了女子沐「年浴」的窘境。現在可好啦,城市的居民家都備有沐浴的設施了,浴缸、淋浴房,配以浴霸、取暖器,無論男女,隨時都篤定放心沐浴便了,無所謂平時或過年啦。
「年浴」迎刃而解了,「年頭」便上升為一大難點了。城市普通的理髮店不見多,高級的髮廊、美髮廳、造型廳之類卻有增無減。當然,在比較隱蔽的去處,還有一些並非剃頭的洗頭房,那是更不入流啦。我等是絕不會涉足的。當然,那些高級的髮廊之類,我等也是望而卻步的,只有少量的普通理髮店才稱心如意。
我家附近就有一家普通的理髮店,兩位女理髮師係姑嫂倆,人長得周正,服務態度和氣,手裡的活兒也不錯,因而人氣頗旺。要說人氣旺還有個因素,那是姑嫂倆皆為蘇北江都人,江都就算是揚州了,揚州「三把刀」很出名,她們便以此為榮,雖然能說流利的吳語,卻經常故意把揚州話說得呱啦鬆脆,是最好的廣告;當然,主要的是她們剃刀的刀功確非常出色,我平時作成她們的生意,最享受的就是修面一款——那一把刀在面孔上如入無人之境,角角落落、坑坑窪窪都能到位,真是游刃有餘,感覺極是滑爽酥癢,刀鋒在皮膚上的刷刷之聲直透心房,閉上眼睛體味著,好生舒服,是名副其實的「洗心革面」。
然而,到了臘月和年夜歲畢辰光,要到這家姑嫂理髮店剃個頭就不那麼容易了,小小的店堂裡從早到晚都擠滿了人,尤其多的是燙頭髮的女人,吃工夫、耗時間,燙個女子頭抵四五個男子頭工夫,價格則是剃一個男子頭的十幾倍。姑嫂倆並非只為圖個高效益,蓋因到別的美髮廳之類,燙個女子頭,價格又要此間的二至三倍了。姑嫂倆多為尋常女子燙髮,也節省了顧客們的費用哩。
我是進了臘月不久就一次次去那店求剃「年頭」,估摸著自己鬢髮已衰,早些修理一下,到新年頭上恰逢其時,還像個新剃頭。然而每次去都被「彈」了出來,起碼得守候上兩個鐘頭。想賴了這「年頭」吧,妻子不答應,妻子的觀念,「年頭」是非剃不可的,清清爽爽過新年,又討個「好年頭」的口彩。我提出到別的理髮店去試試,妻子非讓我作成這姑嫂的生意,她說那姑嫂倆收拾慣了我這腦袋瓜兒,去別處別弄個「馬桶蓋」之類怪模樣回來鬧笑話,所以我只有推車撞壁啦。
一次次去,一次次碰壁,姑嫂倆也覺得不好意思了,便與我約定某一天她們打烊之前讓我來插個檔。我便在那天晚上十點如約而去,果然,她們已經回頭了一撥又一撥的顧客,一邊收攤打掃衛生,一邊在守候著我這個「老生意」了。我安穩坐下,便有那位嫂子「披掛上陣」拾掇我這頭顱。一道道工序中規中矩而過,當進入「修面」程序,我閉目養神,靜靜享受,突然,我聽到了一陣一陣的「咕咕」聲,夜闌人靜之時聽來非常清晰,——這是什麼聲音,來自哪裡?我細細聽辨,方知此聲來自理髮師的腹中,哦哦,她一定是餓著肚皮在勞作啊。我一個激凌、睜開眼睛而動問:「你們還沒有吃晚飯?」姑嫂倆莞爾一笑:「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給客人剃『年頭』是停不下來的,那麼多客人等候著,心焦著,我們能放心篤定吃得下飯嗎?頂多咬口點心點個飢。再說,賺錢還來不及呢。」
還是一口呱啦鬆脆的揚州話,聽著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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