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上回說到《舌華錄》所載的獐鹿之辨與鹽醋之嗜,想說的倒是語言與思辨的妙趣,因而想起《五燈會元》有這樣的一則「公案」:藥山禪師分別問門徒道吾、雲岩,庭院中有榮枯二樹,枯的對還是榮的對?道吾答道:榮的對。藥山說:灼然一切處,光明燦爛去。雲岩答道:枯的對。藥山說:灼然一切處,放教枯淡去。高沙彌經過,答道:枯者從他枯,榮者從他榮。藥山於是說:不對不對。
這裡要說的也不是禪。只是覺得這故事實在很有意思,也很有趣——榮枯二樹都是肉眼所見之物,是實在的現象,對或不對,又該從何說起呢?生於網絡時代,常常都可以發現一些城市熱門話題,表面上對立而矛盾,可又同樣真實又虛幻,偏偏有不少網人議論著這現象對或那現象不對,論者雖眾,可是對一些矛盾的本質(榮的和枯的)未加深究,便大聲疾呼:不對不對。
網人其實都是生活在城市的俗世人,似乎都缺少了禪門中人的頓悟和慧根,他們只關心表象的對或不對,大多只能實踐最膚淺的民主表決,對議題的認識還不夠深入,了解得還不夠全面便得要按鈕表態——拇指向上還是向下,按一下鈕就完事了,對或不對,始終有理說不清。
現實世界亂象紛呈,也常常是各自表述:榮也不對,枯也不對,枯者從他枯,榮者從他榮,可是只要深一層,就明白那是「不對不對」——這雙重不對,也不好理解為語理上的負負得正。大概還有第五選擇:何妨擱置一時一刻的對或不對,將自己從成見中解放出來。
常常都聽見一些架空的問題,比如讀一首詩好還是寫一首詩好?也有一些買空賣空的辯論:社會主義偉大還是資本主義萬歲?也有一些兇猛而粗暴的結論:這個主義已死,那個流派誕生了,好像都是由他親筆簽發死亡證和出生證明書那樣肯定,差點沒發表聲明:旁觀之人不得置喙。
眼前總有這樹和那樹,何者是榮,何者是枯?眼前總有這獸和那獸,何者是鹿,何者是獐?要是只貪戀簡化的「舌華」,對或不對,又該從何說起?那就從「長樂老」馮道的《榮枯鑑》說起吧,「圓通卷一」云:「善惡有名,智者不拘也,天理有常,明者不棄也。道之靡通,易者無虞也。」「惜名者傷其名,惜身者傷其身。名利無咎,逐之無罪,過乃人也。」那是善惡之名的圓通論證。
馮道又說:「君子非貴,小人非賤,貴賤莫以名世。君子無得,小人無失,得失無由心也。」「名者皆虛,利者惑人,人所難拒哉。」「榮或為君子,枯必為小人。君子無及,小人乃眾,眾不可敵矣。」「名可易事難易也,心可易命難易也,人不患君子,何患小人焉?」那倒不一定是要遠君子而親小人,或者也可以另闢讀法:兩者皆知,始近圓通。
曾國藩嘗言:「揚君子,而君子命蹇;斥小人,而小人逍遙……何也?」他認為《榮枯鑑》乃一部「小人經」,道盡小人之秘技、人生之榮枯。它使小人汗顏、君子驚悚,實乃千年不二之異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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