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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鳳
20多年前，北京人貶低他人的常用口頭語是：你真「農民」！
意思是你很老土，很落後。那時候，北京人對農民的看法，就是這樣。
雖然北京人家向前追三代，大多數都來自農村，雖然人們知道沒有中國農民的犧牲，就沒有中國革命的勝利，沒有中國城市的發展，可北京人依然看不起農民。
一段時間以來，人們對農民的印象是個奇怪的混合體：樸實、奉獻、狡猾、愚昧等等都能用來形容農民。解放前，中國農民挖地道，打游擊，做軍鞋支持革命，貧下中農是堅定的革命群眾；可解放後，農民又成了人們避之不及的窮親戚。《白鹿原》走俏後，有人還把貧下中農看成了二流子。
不過，堅韌地受苦，可能是中國農民最突出的特點。文革時我一個親戚被發配去插隊的那個山西小村，農民幹一天活兒只賺9分錢，不夠吃飯。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村支部書記都要開了介紹信帶隊去太原要飯。知青成天吃糠咽菜肚子越吃越大，飢餓難耐時就學會了偷雞摸狗。困難時期，我婆婆的大姐從安徽農村逃到北京，一口氣吃了半鍋麵湯才沒被餓死。
為了少受苦農民就得學機靈。我插隊那村的村辦廠跑外的銷售員到北京出差，為省一毛錢車費常故意坐過了站。無論到哪兒他的眼睛都滴溜亂轉，尋找可鑽的空子。農民式的狡猾，是弱者對付強者的智慧。
上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之後，土地承包了，農民跑到城裡來做工，國企生產線上農民工很快全面取代了正式工，因為農民只有一個心思：幹活兒賺錢！很快城裡刨坑種樹、掃大街、收破爛等髒累活兒，就全由農民工包了。上世紀80年代鄉辦企業風起雲湧 ，農民精英開始嶄露頭角。農民企業家風塵僕僕、斜背劣質皮革包四處奔波。成為北京人嘲笑的對象。
中國農民富起來，似乎不過在一夜之間。 上世紀90年代，北京郊區農村開始出現高高的院牆，富麗厚重大門。城裡人還騎自行車時，農民已經買得起卡車和轎車了。蔬菜大棚的興起，讓京郊農民成為名副其實的「先富一族」。
南方農民是最先富起來的。經濟發達、基層政權清廉的鄉村，家家有一座小洋樓，一輛小汽車，家家是百萬元戶，千萬元戶也不新鮮。一個普通的農民之家，比北京部長級幹部都寬敞富麗。一位南方農民說：「外國怎麼樣？我們鄉下現在的日子比國外好！」那些山清水秀又富裕的村子，讓大學生爭先恐後地去落戶。
如今北京人對農民的看法是：膽大，啥都敢幹！雖然有造假村等「劣幣」存在，可也有更多鄉村走上合法致富的陽光道。去江浙，見到那兒農民辦的實業以及商業興旺發達，模具、電機都形成了規模化生產，加入到大生產的產業鏈。在那些鄉村，農業只是鄉村經濟產業鏈中的一環。
曾去過江浙一家著名的汽車零部件民企。那個30年前由小鐵匠舖起家的鄉辦廠由萬向節幹起，早已成為跨汽車、金融、農業等多行業經營跨國公司。那兒技術部門裡碩士、博士比比皆是，甚至還有博士後工作站。那兒的員工收入早就比國企高出一截。中高層年薪十年前就達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元。工人多是當地農民，清晨下田之後就開著汽車去上班。那裡的鄉村家家有漂亮的小洋樓，倒是作為企業創史人的總裁，那時還住著簡樸的老房子，喜歡的是清晨夜晚的靜靜閱讀，認為兒時沒有讀書需要惡補。他掛在口頭上的話依然是：「我們農民」。
還有一位被稱為「汽車瘋子」的農民企業家，他的企業收購世界著名汽車品牌之後，依然是一身工作服，跟工人吃一樣的盒飯，穿30塊錢一雙的鞋子。他的理想，是與世界汽車列強競賽造車。大膽弄潮的農民企業家總讓人想到中國歷史上的農民領袖，那種豪邁，似乎來自農民與土地的神秘紐帶。人像大樹，腳踏實地扎根於土地，就有使不完的氣力。
農民在城市逐漸抬起了頭。以前北京天意市場做小生意的農民都是低眉順眼的，現在他們變得財大氣粗，對零售小生意愛搭不理。商城攤販變成了年輕的農民後代。他們邊盯著筆記本電腦邊打點生意，有的人比城裡年輕人更富。他們進路有城市，退路有老家宅基地與承保田，心氣比前輩高得多。
城市化中，讓北京最富裕的群體中有了被拆遷的農民，城市化運動造就了一批靠政策一夜暴富的農民。我住的小區不少原住民補償了好幾套產權房，個個身家千萬元。他們開著寶馬、奔馳，成天喝酒打牌。北京人現在一提起城中村改造，心中嫉羨交加。更年輕的農民不再熱愛土地，不再視勞動為神聖。鄰居請了個90後農村小保姆，姑娘早起梳洗打扮之後，邊慢悠悠地喝咖啡看電視，然後下樓與保安打情罵俏。老人叫她做事，從來愛搭不理。現在北京園林、保安等比較累的活兒，只有頭髮花白的農民工才肯幹。
雖然農民「被城市化」了，城裡人卻做起了農民夢。早在幾年前，為躲開污染與擁擠，北京掀起去郊區租地種田的時尚。幾年前延慶一個農家院20年租金不過三萬元，現在30萬元也租不到了。每個周末，很多北京人都會開車去鄉下別墅度假，吃自種的蔬菜水果，安靜地讀書睡覺。農民學會了靠出售鄉村生活致富。那些被改造成旅館的農家小院已不是真實的鄉村，只是一種旅遊商品而已。
當城市化席捲全球、小農生活快被消滅殆盡時，文明世界也掀起回歸鄉村的熱潮。搬到鄉村去當農民，成為很多生態環保人士的選擇。去不了鄉村的，就在城市做鄉村夢。美國帕莎迪納市的德威斯一家，把他們在城市的院子改造為種蔬菜水果的田園，20多年來做到了自給自足。過上簡單而健康的生活。得過「女王終身成就獎」的著名作家塔莎．杜朵，終生的事業就是營造了一個開滿鮮花、莊稼茁壯的農莊。她邊勞作邊寫作，集農婦與作家為一身。開拓自然的勞動中，荒野變成了家園，辛苦變成度假。隱居鄉間，才能保持新鮮的靈感。
人的骨子裡為什麼如此深愛鄉村生活？因為渴望小農的獨立與自由。當今北京人的時興之一就是：「我在鄉下當農民。」
當農民不再是落後與貧窮的象徵，鄉村的田園之夢，就會回到心中。 ■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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