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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之心,簡單純粹。 網上圖片
翁秀美
梔子花邊上探出一莖小草,驚喜,不時澆些水,草也長得風快,近日頂上竟打出淺紫色螺旋形花苞,待花苞展開,紫色五瓣,就是路邊花圃常見的長春花。它什麼時候來的,誰把它帶來花盆裡的?梔子已滿盆,它便向盆外斜斜地長去,迎著辣太陽,熱烈地長葉開花。
陽台外,紫薇花開,一簇一簇,給路燈戴了紫色的花冠;汽車頂落了片片花葉,平添一縷溫婉。樹往天空伸張,草在地上跳躍,翻翻滾滾的濃綠,低矮的灌木,托舉著孩子的衣服,皮球,還有誰家的大抱枕。尋常草木,竟如此可愛可親。
李漁認為草木是有知覺的東西,從知道紫薇樹怕癢推斷出所有草木都知道痛癢,只是紫薇能動,其他樹不能動罷了。心下贊同,竊以為凡有生命之物,必有知覺感覺,寒來暑往,喜樂悲辛,瞭然於心,只是難以道出。它們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各有其性情與品質,正如張九齡《感遇》道:蘭葉春葳蕤,桂花秋皎潔,欣欣生此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草木之形,蓊鬱百態。草木之心,蔥蘢千載。
春之草木,是「柔藍一水縈花草」般的美麗清新;至夏,又有「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幽靜深窈;看秋來,北雁南飛,誰染霜林醉?當花葉凋零,寒林蕭瑟,卻有梅枝裹雪暗香透。山青青,水碧綠,皆因草木之賜。桉樹高直,樹姿優美,樹尖如波浪起伏,遠望山頭一株株排列齊整,一脈青黛,蜿蜒不盡。澗溪河湖,臨水花木自妖嬈,粉白翠綠的倒影,彷彿為水之裙衫,一絲一絲蕩漾。倘若世間缺了花草樹木,山無顏,水無色,天地無香,人間失彩,月何處掛枝,鳥獸往何處棲息,難聽林濤之聲,不聞蜂蝶之鬧,四季黯淡,光陰也荒涼。
草木之心,簡單純粹,隨遇而安。草籽樹種,隨風播送,落到哪,哪是根,哪是家,不選擇,不計較,無論在哪,自開花自結果。花凋了葉落了,亦任風飄遠,或隨流水,或委泥塵,低調溫和,無怨無悔。
春牡丹,夏芍藥,秋菊冬梅。草木依時而發,不可違了時令。卻有一個冬日,武則天酒後以天子之威命百花齊放,乘醉寫道,明朝遊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催。貼於上林苑。眾花皆不敢違令紛紛開放,惟牡丹不合作,武后一怒之下,將其貶到洛陽,這般有氣節有傲骨,不愧群花之首。
所以,很多時候,在一個地方,登山看海訪古跡之外,令我們留連的還有這些可愛的植物:想去揚州看瓊花,想去洛陽看牡丹,想去內蒙古看遼闊的大草原,想去額濟納,那兒有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倒後千年不朽的美麗胡楊。
草木得天地清氣,修煉出的是清風雅韻。《西遊記》第六十四回,原始森林一般的荊棘嶺上,那千年松柏檜竹,化身謙謙老者,名為十八公,孤直公,凌空子,拂雲叟,與唐僧品茶吟詩,彬彬有禮,並不加害,可見花木本性之善。
俗語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又怎知草木無情。依托大地而生的草木植物,最是多情,以一份赤心,傾情奉獻出百花,百果,百穀,菜蔬,草藥,茶葉,木材……一年一年,饋於世人,從來不曾改變。花為人觀賞,草予人踩踏,樹木由人攀折,砍伐,即便枯枝敗葉,稻草豆秸,亦可作引火之用,秋天的草燒後,埋進泥土成為肥料。它們在庭園,在鄉野,在幽谷,在絕壁,流紅滴翠,蔓延無邊,好一幅天地間鬱鬱蒼蒼的天然圖畫,多姿多態,清雅芬芳,無時無刻地潤澤人們的眼睛與心靈。
大千世界,數不清,有多少種草木;也數不清,有多少詩畫詞賦,留存那花草樹木生動的面容。宋人陳人傑《沁園春》寫到作詩的樂趣時說,有山川草木,縱橫紙上;蟲魚鳥獸,飛動毫端。而據今人吳厚炎《〈詩經〉草木匯考》統計,早在《詩經》中,草木就有近140種。草木知人喜,替人愁,在文人筆下生出欣喜憂傷挽留惆悵等諸多情感,傷春悲秋,閨怨相思,懷人念遠,羈旅閒愁……隔著書頁,我們試著體會杜甫那「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感嘆,站在倚著美人靠閒望的女子背後,同起一種「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的閨怨,和陶淵明並肩而行,酒後隨意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閒逸自在。草木被人們賦予某一時刻的特別情懷,並成為承載這種情懷的獨特標記。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愛花惜木之人,不盡其數。周敦頤愛蓮,陶淵明愛菊,鄭板橋畫竹,林和靖與梅伴一生。明徐渭十歲在讀書的榴花書屋前,親手種青藤一株,長大後勢如虯松,曲蔭如蓋,他非常喜愛,不但題詩相讚,繪之入畫,青藤雅號即由此而來,榴花書屋也更名為青藤書屋,故址至今猶存:青藤虯勁,蘭草如絲,竹林芭蕉,氣息清新。
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梅花受到霜雪的欺凌,不得不用這種方法來躲避。這也是適者生存,避免迫害。人行道旁的榕樹周圍被磚砌起,龐大的根貼著磚縫堅韌前行,有的在地底將磚塊拱起。靠牆邊的植物葉子若受阻擋,會自行轉彎,以求另一種生存。堅強的生命力量令人欽佩並敬畏。電影《劉三姐》裡,三姐與舟妹砍柴,舟妹欲砍小松,三姐勸阻:砍柴莫砍嶺上松,小小松樹有大用,有日松樹撐天起,敢擋東南西北風。嶺上小松長成參天大樹,得經歷多少風雨雷霆、挫折磨難、以及歲月與環境的殘酷相逼!
樹的偉岸,草的纖柔,藤的委婉,花的婀娜,草木的生命姿態與品格精神早已入心。前人多有親近山水的漁父詞,歸耕田園的隱逸詩,辛棄疾「人間走遍卻歸耕」,道「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愛豐子愷的漫畫題詩: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與桃花。人與草木,平等相待,多麼和諧自然。倘有小院一處,定將細枝子紮一院籬笆,看草疏疏地冒上來,藤搖搖地爬上來,花兒輕點頭,烹好茶邀好友,清風朗月正相候,任夜色星光掉在桌上頭,在自然天地中,去一些浮躁之性,修幾分草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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