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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翼民
年年夏季，家裡領銜的度夏物品要數那條已經泛了暗紅的細竹篾席。雖然現在有空調後篾席不大用了，但每當天氣稍涼快些，我仍會撤去草席，用上幾天這條篾席，不僅為了感受其特有的涼爽，也藉此回憶它維繫著的過往的那人那事那情。
這是一條有了年頭的細竹篾席，將近四十年了，雖然已經泛了暗紅、邊沿有些部位的竹篾已經斷裂戧起，但總體狀況尚可，還管用。數年前我讓街頭的篾匠作修補的時候，一經亮相，四鄰無不讚歎，誇竹篾好，誇做工精，誇它得了人氣而泛暗紅，敷身其上極其涼快，是難得一見的好席子。真是條好席子啊，當年孩子尿床，汪汪的一灘，怕洇濕了席子下的床墊，急掀起，床墊上不見一點濕漬。按老一輩的人說，篾席密到了這個分上，確是難得的好貨了。故而，每年夏季，我取它而用的時候，都很鄭重其事，像展示一件古董文物那樣小心翼翼，細細觀賞，然後才使用，慢慢品味它的妙諦。它的妙處兩個字：滑、涼。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文革」運動期間，鬧「派性」、起武鬥，我們這些「逍遙派」就自發組織支農活動，那年秋季就主動聯繫下鄉去幫助農民秋收秋種。那時農村也不太平，青年農民紛紛進城造反而無心種田，我們這些城裡學生正好去鄉下補了缺。
我們去的是江南水鄉陽澄湖畔的一個村子，那時負責接待安排我們的一位青年農民叫大奎。大奎對進城「鬧革命」不感興趣，而是搖著船來城裡把我們幾十個學生接下了鄉。看著大奎身手矯健張帆把舵，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嗖嗖嗖」行進，我們在愜意之餘，無不佩服大奎高超的本領。
大奎長得白淨秀氣，很有風度，跟一般的農村青年不一般，穿著得清清爽爽，戴一塊金呈亮的上海牌手錶，洗手擦臉愛用檀香香皂，雖然只有小學文化程度，卻喜歡跟我們這些高中生交往，聽我們談論國際國內形勢，談論文學藝術，跟我們一起唱流行的語錄歌……不久我們都隱約感覺到他跟我們中的一個女生要好上了。很快，我們就開始疏遠他，認為他居心不良，品德惡劣，美好的外表包藏著禍心。其實，青年男女之間的事很難說得清的，大奎和那女生間到底誰主動，誰被動，第三者是纏不清的。
一個月的秋收秋種結束了，大奎像攀上了城裡親戚似的，隔三差五朝城裡跑，帶點兒鄉下的土產山芋、黃豆之類，甚至還有陽澄湖的螃蟹，往各家各戶送。說實在的，在那「精神充沛」、食品匱乏的年代，那些東西是很稀罕的，但我們都說不出的味兒，都認為這個大奎「醉翁之意不在酒」。
後來，我們把大奎和那女生的事也淡忘了，再後來，上山下鄉的風暴捲來了，那女生報名去的農村竟然就是大奎的村子。我們這才明白，一年多來，大奎的心血沒有白耗。
那年月，大家自顧不暇，豈作他顧？偶地聽說，大奎和那女生已經有了孩子了。我們惟有遙祝他們幸福美滿。然而過不了幾年，當知青返城的浪潮捲來時，那女生突然離大奎而走了，並且帶走了他們的孩子。當這個消息傳來，我們都同情起大奎來了。
以後的一段日子我跟大奎交往密切了起來，緣為我就在那個縣城工作，偶與大奎相逢於途，大奎認死理把我當作了離棄他那個女生的娘家人了。這時的大奎，完全沒有了當初的矯健和瀟灑，顯見的衰老，面刻皺紋、頭生白髮，並且不事修飾，連說話也期期艾艾，完全是鄉下人的行藏，見了我，只問一個個同學的近況，就是不涉那個女生半點話題。我亦謹慎，絕不提她，不過，從他憂鬱的眼神裡我還是讀出了許多的無奈和痛楚。
一次，大奎對我說，他竹園子裡的竹子長勢不錯，躥出許多新竹，便砍下一批老竹，他想用這些竹子給我編一條篾席。我連連婉謝，但數月後他又進縣城來了，楞是掮來了一條飄著竹子清香的細竹篾席。當時我摩挲著這篾席，不禁感嘆：這綿綿密密的篾條裡，編織進他多少難言之痛和深切之情啊。而這一切卻有待我這個局外人來久遠品味，是多麼的厚重和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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