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張養浩以「父老」為由,「棄官歸養」,回到濟南雲莊,開始了長達九年的賦閒隱居。重修匯波樓,新建綽然亭,與友人詩酒相酬,閒情逸致形諸筆墨,暫時躲開了險惡的宦海風波,在這期間,元帝國竟然換了五個「一把手」,而且,新皇登基都未忘記這位朝廷舊臣。九年光陰,朝廷「七遣使者聘之」,被其拒絕的有吏部尚書、太子詹事丞兼經筵說書、淮東廉訪使、翰林學士等,都是地位顯赫,令人艷羨的職位。
然而,元文宗天曆二年(1329),當他得知關中大旱,饑民相食時,卻接受了「特拜陝西行台中丞」的詔書,「幡然就道,了無難色」,以60歲高齡再度復出。他去陝西赴任,決非「皇」色旅遊,這個「情為民所繫」的異族官員,一路之上,經洛陽、過沔池、跨潼關、越驪山、臨咸陽,呈現在眼前的,不僅僅是秋風石馬、白茅銅駝,而是一頂頂皇冠落地,一代代王朝興衰,於是就有了這組《山坡羊》詠史散曲。
張養浩從政的年代,已是元帝國吞滅女真、西夏、南宋之後,當時的漢族官員、文人,已經沒有了南宋士大夫的家國之悲、亡國之痛。許多人認為,作為與唐詩、宋詞鼎足而立的元曲,其在思想意義上根本無法與前二者相比,其所反映的大多是寄情山水、傾心異性、感喟世事、悲天憫人的杯水微瀾、壺裡風波,都是些小情感、小製作。而張養浩這組《山坡羊》卻是一個例外、一個異數。
九首《山坡羊》,涉及七個詠嘆對象,在空間上,從東都到西都,都是歷代王朝的舊都、故苑、皇陵或關隘。在時間上,上迄戰國,下至隋唐,縱貫千餘年。這組散曲,且不論風格上的雄偉奔放、遒勁蒼涼,就其境界而言,則體現了一位正直、忠貞的官員與文人憂國憂民的歷史情懷。
觸景生情之悲。按照成王敗寇的鐵律,那些在疆場逐鹿、宮闈內爭中搶得先機的強人與霸主,一旦登基做了皇帝,有的開始時的確戒恐戒懼,勵精圖治,到後來無不窮奢極侈,驕奢淫逸。為滿足皇家一己私慾,哪管百姓餓殍遍地,聚斂天下,大興土木,離宮別館,豪華陵墓,代代興建,無代無之。張養浩從洛陽到長安,沿途所見,北邙山、驪山墓、阿房宮、華清池、未央宮,到處都是破磚爛瓦,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瓊樓玉宇今俱廢」,「荊榛長滿繁華地」,「當時奢侈今何處?」(《驪山懷古》)「宮闕萬間都做了土。」(《潼關懷古》)張養浩甚至天真地勸諫當局,「堯舜土階君莫鄙,生,人讚美;亡,人讚美。」(《驪山懷古》)借用一句老話,階級本性所決定,那又怎麼可能?
物是人非之慨。在中國古代紀元前後的一千年裡,是一個英雄輩出、風雲際會的年代。「笑相如,大粗疏,欲憑血氣為伊呂。」「不量度,剩粗豪,酒席間便欲伐無道。」(《沔池懷古》)在張養浩看來,藺相如只是逆勢而動,自不量力而已。他假設,「萬一座間誅戮汝」,「倘若祖龍心內惱」,不過,這裡的「祖龍」不確,應為「秦昭王」。漢初的張良、蕭何、韓信,「三傑當日,俱曾此地,慇勤納諫論興廢。」(《未央懷古》)或運籌帷幄,或征戰疆場,成就了400年大漢基業,可謂星河燦爛、光彩熠熠。而今「城池俱壞,英雄安在?」(《咸陽懷古》)新莽戰亂,劉秀中興,但在今天的「天津橋上,憑闌遙望,舂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洛陽懷古》)怎麼不使人產生物是人非之慨?
王朝興廢之嘆。一部中國古代史,幾乎是一部王朝更替、王旗變幻的歷史,任何一個王朝都要經歷一個興盛、衰敗、滅亡的歷史循環。這就是黃炎培提到的「歷史周期律」。張養浩的散曲是文學,風格是感性的,思考卻是深邃的,在他的筆下,似乎挑出了隱含在冥冥之中的歷史規律。「碑銘殘缺應難認。知他是漢朝君,晉朝臣?把風雲慶會消磨盡,都做了北邙山下塵。」(《北邙山懷古》)「想興衰,若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咸陽懷古》)「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洛陽懷古》)「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驪山懷古》)這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張養浩這組詠史曲的點睛之筆,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潼關懷古》)這也是這篇作品之所以收入高中語文課本的原因之一。作為一個封建官吏,能有如此見識,這與其深厚的民本情結分不開。在歷史舞台上,帝王將相儘管是匆匆來去的過客,但百姓卻永遠是被壓迫者或被剝削者。他們企盼明君的雨露,卻又遭受暴君的殺戮。天下興亡,對於百姓而言,不過是不同形式與程度的苦難而已,談何「有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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