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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韭菜餡餅。
鍾 倩
女友從老家回來，說帶回一樣好東西，一副神秘的樣子，原來是韭菜。「自己種的韭菜，有什麼稀罕的？我們樓上很多鄰居都在陽台上種盆栽韭菜呢！」我不屑地回答。她認真地解釋，「這可是春韭，很嫩很綠的，頭一茬，香着呢！而且沒打過農藥！」「母親烙的韭菜餅，我一口氣吃了兩個，還沒吃夠！」她一臉滿足的說道。
韭菜，在城市裡已不稀罕，一年四季，菜市場和超市裡都能買得到，現在很多人吃水餃，都繞開韭菜，認為打農藥多，對身體不健康。可是，韭菜仍舊是蔬菜家族中的老大哥，輩分兒高，人緣兒好，很講義氣，他的地位不可撼動。回家探望父母，下廚包一頓韭菜餡的水餃，成為很多家庭的溫情功課。
春韭，聽聽這名字，心裡便一團簡單的歡喜。春天似乎特別施恩於這種蔬菜，賦予給他諸多精氣，叫他喚醒大自然中的各位同仁，「睜開睡眼，開工幹活啦！」還要藉着他的美味激活人們渾渾噩噩的精神世界--春天來了！
最香的春韭，應該在鄉村，這一點我深有體會。姥姥家住在城西郊區，那裡出產西郊蓋韭，久負盛名。據說清朝時，它是我們濟南的名菜，解放之後，西郊蓋韭和唐王白菜、北園芹菜被稱為「濟南三美」。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回姥姥家，田間地頭幾乎家家都種韭菜，綠油油的一片，那種綠是明亮的、舒暢的、賞心悅目的，恍若剛剛被雨水洗刷過似的，綠得有幾分幼稚；遠遠地看，綠出一片碧。吸一口空氣，都沾着濃濃香氣。
母親在家種菜出身，是個內行，她介紹說，西郊蓋韭多為「三稜箭」品種，韭葉橫斷面呈三角形，經過軟化栽培後，香味濃郁，素有「千里香」的美稱。民間有一則「聞香捉盜」的趣聞，是說韭菜為鄰居所盜，遂聞香而致。
中午吃飯，用大鐵鍋烙韭菜餅吃，剛從地裡割回來的春韭，洗乾淨，瀝去水，從雞窩裡摸上幾個雞蛋，調好餡子；和麵、擀餅、鋪餡、下鍋。家裡姊妹多，分工同步幹，一會兒工夫便能完成。我特好事兒，愛蹲在灶膛一旁拉風箱，一推一拉，呼哧呼哧，白色的煙氣順着大煙囪雲遊到天上去，格外有趣。
剛出鍋的韭菜餅，捲成筒狀，咬一口，噴香，燙嘴，不過，越燙嘴越吃，吃得正是這股子熱乎勁兒。農閒的時候，姥姥用韭菜包素餡水餃，家裡人多，水餃包的個頭很大，但非常有味道。然而，現代人用電餅鐺烙出來的韭菜餅，遠遠不及農村大鐵鍋或鐵鏊子烙的餅，吃起來完全不是一種味道。離開鄉村的樸素環境，烹飪變得粗暴起來，走向機械化。所以，我時常懷念過去在姥姥家吃的韭菜餅，用大粗瓷碗盛的韭菜水餃。我認為那才是原汁原味的味道。現在餐館裡各種名號的韭菜餅、韭菜盒子，都是複製品，光模仿了樣子，往往忽略傳統手藝的精髓--手擀麵餅、人工燒火、自己種植的春韭。這幾樣元素缺一不可，按照工序一道一道的來，急不得。像母親經常說的一句話，「吃韭菜餅，吃的是工夫！」「工夫」兩個字，指的是時間，也是樸實而笨拙的勞動。
如今，姥姥家早已不種韭菜，田地變成樓房。然而，每年春天，母親都會趕在春韭上市的時候，包韭菜水餃，烙韭菜餅等，已經成為一種不自覺的飲食習慣。如果錯過春韭，母親會歎氣地說道，「哎，沒吃上春韭，有些遺憾！」當時，我覺得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韭菜一茬接一茬，都是同樣的菜。長大後，我才慢慢開悟，春韭是春天的宏大獎賞，也是大地對農人的饋贈。農人是離大地最近的人，他們也是最先發現春天的人，因此，他們最有資格享用春韭。即便皇室帝王，也很難擁有這等口福。
《詩經·豳風》中記載，「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遠古時期，人們用韭菜炒雞蛋祭祀祖宗，這種蔬菜的分量可見一斑。令人驚訝的是，在三千年以前，我國便有栽培韭菜的技術。老祖宗傳下來的技藝，後代人真是有福氣。《齊書》上有一則小故事，南齊有個叫周顒的人清貧寡慾，隱居於鍾山。有一天，文惠公子問他，「蔬食何味最勝？」周顒回答說，「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前者指春韭，後者指白菜或青菜。在窮人眼中，春韭絕對是饕餮之食。
很有意思的是，有些城裡人將韭菜和蒜苗混淆。韭菜和蒜苗、還有小蔥長得很像哥兒仨，而且吃起來都有嗆鼻的辣味，不好聞，但，春韭則不同，他帶有持久的香味。明代文學家李漁在《閒情偶寄》中分析道，「蔥、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予待三物有差。蒜則永禁弗食；蔥雖弗食，然亦聽作調和；韭則禁其終而不禁其始，芽之初發，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變也。」
「孩提之心」，說得多好啊！春韭滿身皆是孩子氣，包藏着一顆未泯的童心，所以，大地才會特別恩寵他，使他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頤養人們的脾胃，還有心靈。
如此孩子氣的蔬菜，怎能逃過詩人的敏銳眼睛？「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大詩人杜甫的詩句令世代後人稱頌，剪的是春韭，也是內心綿延不盡的情誼啊，讓人不禁情絲繾綣，打濕淚眼。或許，鄉下雨中的春韭最為玩味兒吧，雨絲裊裊，春韭婷婷，「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別有一番意境。如潘天壽的《好友相晤圖》中所描繪的場景：新雨過後的芭蕉之下，兩位好友相對而坐，「剪韭共加餐」，可謂怡情養性的高貴享受啊！
春韭萌發着希望，是人們氤氳在心底的美好願景。生活，正如鄉村的春韭，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但是，第一茬總要開個好頭，寓意着吉祥，寄托着美意，傳遞着方向，「認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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