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 輝
也斯:有一回跟你一起乘長途巴士從嶺大回到市區,途中暢談赫拉巴爾的另一本書:《巴比代爾》(Pábitelé),它的另一中譯名叫《中魔的人們》,都同意,每一個短篇猶如一首詩,詩句簡直就是咒語:坐火車去布拉格做眼部手術的失明女孩,住在漫天灰塵的水泥廠附近的一家三口,只能一天到晚給暗黑、荒誕、孤寂的人生不停開戲謔而誇張玩笑,或者訴說一點不可思議的故事,或者繪一張張鮮麗而有着詩意名稱的畫......
一年有餘的老朋友,旁人大概不可能明白,我何以會寫一篇「巴比代爾」,當作悼文?只要你明白就夠了,因為在這「幽明」的半途上,你是「巴比代爾」,你是「中魔的人」,我也是。
赫拉巴爾說:「巴比代爾」是連綿不斷的思想海洋在他心中愈漲愈高的人。他的獨白流淌不息,猶如思想岩洞裡的地下河,從嘴裡潺潺流出。赫拉巴爾說:「巴比代爾」,當他無人可交談時,便跟自己談話以自娛。赫拉巴爾說:我實質上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和悲觀的樂觀主義者,我是個兩棲類和合用一堵牆的兩間房,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式的笑,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式的哭,或者反之。
赫拉巴爾說:我一下子想到了普通人已經躺在臨終的床上才去想的事情。我每天都在寫遺囑,凈揀那些美好的寫,至於那些醜陋的,我有足夠的時間,等到將進棺材或進了醫院再寫......在我還很健壯之時我便已是個病號;儘管我還活在世上,我卻在一天天死去......
赫拉巴爾說:我是一架損壞了的自動風琴、破舊的留聲機、扯斷了的錄音帶。錯誤的功效會引起語意上的混亂。不過請你將隨便哪個人指給我看看,他們是不是也這樣出錯。連那些世界上最聰明的頭腦基本上也錯誤百出,可以說他們整個的一生就是一個錯誤,一部製造美麗的廢品的機器。
赫拉巴爾說:整個世界,連同它所有的矛盾、對立都被裝進我的床單裡。我只是站在旁邊,將它打個結又解開,好將它所有的髒亂和所有的美都包到線面。就像餐廳服務員收拾顧客們留下的餐桌一樣,那上面除開擺在正中央的一束花以外,攤滿了殘渣剩飯、湯盤、黑咖啡杯、刀叉、煙蒂和煙灰,以及沾滿了油污和調味汁的髒餐巾......
不覺又一年有餘了,老朋友,近日讀着赫拉巴爾的自言自語,真是一句一驚心,那些矛盾語法,那些自嘲裡略帶自戀的抒情獨白,都似曾相識,讀到的,彷彿是你的遺言,你最後一段日子的心路歷程,你為自己的詩稿所撰寫的自白......這時便明白了,四十年前,你那麼年輕,何以翻譯了波蘭作家占.覺特(Jan Kott)的《蘆薈》和《死亡》;於是便明白了,《李大嬸袋錶》裡的李大嬸,《剪紙》裡的喬、瑤與黃,《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老薛與羅傑、何嘗不是如你,如我,都是中魔而無法自拔的人。那麼,下一個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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