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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兆貴
《紅樓夢》中人物眾多,美女如雲。可細細考較起來,這些美女的活動天地實在有限,轉來轉去離不開「兩府一園」(即寧國府、榮國府、大觀園),大多是足不出戶的「籠中鳥」。寶釵、黛玉、湘雲等雖也出過遠門,但也只是從原籍到京都必須經過的旅程。惟獨寶琴是個例外,其遊歷之廣、見識之多,不要說在大觀園這個女兒國裡,就是在那個時代的女孩中也不多見。用薛姨媽的話說:「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着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
古人把「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看成是人生歷練的兩大門徑。如果把讀書看作「閱歷」,把行路看作「履歷」,那麼,從某種意義上說,履而知之比閱而知之更重要。因為「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真正的大世面在路上,而不是在書堆裡。由於走的地方多,寶琴的見聞十分廣博。八歲那年,她隨父親到西海沿子做生意,還接觸過一個十五歲的外國女孩。「西海沿子」不是具體地名,而是地域泛稱。在我國古代特別是清朝,通常把西部邊陲及其以遠的沿海諸邦叫作「西海沿子」。究竟是哪裡,曹翁沒有明說,今人的考證則莫衷一是,有說是阿拉伯半島的伊斯蘭國家,有說是荷蘭所屬的東南亞島國,有說是裡海沿岸國家,還有的說法具體為真臘(柬埔寨)、印尼、車臣等。我原以為是口外的蒙古地區,細看原著又不太像。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金髮女郎來自異域,或有歐羅巴血統,疑似外商或傳教士的後代,且在華語圈子中長大,熟習中國詩書,否則就不可能作詩填詞,並寫出如此地道的五言詩: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從這首五律描述的地貌和氣候特徵來看,這位「外國美人」僑居的地方無疑是一個山林疊嶂、雲霧繚繞的島國,且屬於漢文化圈地區。也正因為如此,就有了更多的考據和比附。其實呢,這些考據和比附是當不得真的,因為《紅樓夢》原本就是一部文學名著,其中的風土人情儘管有原型可依,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都是虛構的。作者開篇就說,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你把它看成家史和傳記來研究,並無不可,但那是紅學家和紅迷們的癖好,對讀者來說,不會也不必搞得那麼玄虛,約略看來,不過是富貴人家榮辱興衰的故事而已。
同樣是故事,出自不同的時代,不同人的手筆,所反映的人文風貌也不同。曹雪芹生活的十八世紀中後期,封建王朝正處在一個由盛轉衰的節點上,西方則處於啟蒙運動和工業革命發軔之始。這一時期,世界上出現了許多人文主義大師,早些時候的丹尼爾.笛福以及與曹雪芹同一時代的菲爾丁、伏爾泰、盧梭、康德等。這是一個新思維不斷湧現、思想空前大解放的時代,由於中國仍然處於封閉狀態,曹雪芹雖然初具人文理念,但也僅僅是夢幻而已。即便如此,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仍然反映出一定的精神追求,並已經從書中走進人們的心中,如同曾在世間生活過一樣,200多年來一直被人們緬懷,被人們提起,絲毫也不遜於歷史上那些有據可查的名人。寶黛的叛逆情懷自不必說,寶琴的識見更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相對於大觀園裡那些人間奇葩,寶琴就像一個「外星人」,其所見所聞,都是園中姐妹們聞所未聞的。她的到來,將外面世界的奇聞異事傳遞進來,給粉香脂濃的溫柔之鄉帶來了些許異域風情,增添了些許斑斕色彩。
寶琴年齡不大,才貌俱佳,視野開闊,見聞廣博,文思敏捷,趣味橫生,有着超時空的近現代眼光,這不僅反映在她的言談舉止中,更多地反映在她所創作的詩詞中。曹雪芹在書中構設了多次雅集盛事,通過賦詩聯句,來展現她超凡脫俗的才情。其詩風清新,韻致弘遠,令寶玉稱奇,讓黛玉艷羨。吟紅梅詩,她技壓群芳;填柳絮詞,她獨佔鰲頭。蘆雪庵爭聯即景詩,不僅烘托了「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驚艷,活畫出「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真趣,也把寶琴妙句迭出的詩興推向了極致。最能體現寶琴閱歷、見識和心智的,當屬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這十首懷古絕句,以素昔所經各省古蹟為題,每首內隱一件物品。眾人看了,都稱奇妙。有意思的是,她的詩作還引發了一場類似今天的「作品討論會」。
寶釵認為:「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見過不成?那三歲的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李紈又道:「況且他原走到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這古跡來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便是關夫子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據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後來人敬愛他生前為人,只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上,不止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名望的人,那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蹟更多。如今這兩首詩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詞曲,怕看了邪書了。這也無妨,只管留着。」寶釵聽說,方罷了。類似這種古跡的考據和爭議,於今不是更多嗎?李白出生地之爭倒也罷了,西門慶乃文學作品中虛構的人物,爭搶他的故里就有些無厘頭了。
「前身定是瑤台種,無復相疑色相差」。借用寶琴的這句《詠紅梅花》詩來比擬,寶琴本人恰是《紅樓夢》中鬼使神差的「外星人」。她半路上飄入大觀園舞台,待到曲終人又不見了。她雖然未入金陵十二釵冊籍,但其見識和理念卓然超群,堪稱大觀園中一枝獨秀的智慧女神。若從文學藝術的角度看問題,由於受理想化情結影響,寶琴形象的塑造還不夠獨到,心理的刻畫還不夠深刻,人物內在的個性未能凸顯出來,給人的印象平板,缺乏立體感,儘管賈母說她比畫上畫的人物還好看。■ 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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