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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子 。 網上圖片
吳小彬
2005年,央視舉辦新年新詩會,名嘴國臉悉數登台,表情莊敬地朗誦了中國現當代詩歌中的精彩篇章,其中有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一位主持人讀完後覺得非常過癮,喜不自禁:「好不容易高雅了一把」。
新年新詩會是央視打造的品牌節目,通過對百年新詩的舞台演繹,力圖喚起觀眾美的記憶,領略詩歌中的思想和情感。
也許是央視的巨大影響力吧,從那以後,在各種與詩歌有關的活動中,誦讀《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的聲音不時響起。流風所及,甚至在各地一些與詩無關的節目裡,這首詩也被人常常念叨。
至少是後者,應該是海子沒有想到也不願看到的。活着的時候,他默默無聞,孤獨、貧窮、沒有女人愛他,許多個寂冷的深夜,他在燈下苦思、寫作,伴隨他的只有胸中翻湧的波濤。其實,他最反感詩歌變成一種裝飾,一種矯揉造作的東西。他太清楚了,詩人的命運是動盪,是清貧,是浪跡天涯。但他和所有成名的人一樣,已經不能主宰自己以及作品的命運。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河北省山海關辭別人世。由於隨後中國社會發生的巨大變化,他的死成為一個時代的告別儀式。這個時代太難得了,在中國歷史上太罕見了,許多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認真讀過書並寫過文章的人,直到近些年才意識到這一點。而海子,很可能當時就想到了,並以詩人的敏感,預料到一個物利的、嘈雜的、充滿商業氣息的時代的即將來臨,所以,他把自己作為祭品,獻給了雖然波折卻總歸珍貴無比的八十年代。果然,不待他在另一世界安頓下來,講求物質的,沉湎於利益、計算、金錢和享受的市場大潮,便席捲了這片大陸。而今年,是海子告別世界的25周年。
前幾天,我重新把海子的詩集讀了一遍。不勝驚訝的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海子的詩仍然像當初一樣讓我感動和着迷,令我思慮和憂傷。
海子的詩,是一團烈火,一團青春的火,一團閃耀着太陽光芒的火。「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將此火高高舉起∕此火為大,開花落英於神聖的祖國∕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海子是農民的兒子,來自田間,來自土地,他對麥子、大地、太陽、河流情有獨鍾,「我孤獨一人,在五月的麥地,夢想眾兄弟,看到家鄉的卵石滾滿了河」。勞作是辛苦的,每粒糧食都浸透着農民的汗水,不僅如此,生活有時要求人付出的更多,「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澆灌家鄉平靜的果園」。長久的沉思,詩人的慧眼,使海子想的很遠,看到的也比別人更多,「麥地∕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麥地∕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詩人有一種直覺,這種直覺賦予他穿越歷史帷幕和厚重灰霾的透徹,他深知人間的磨難、掙扎、勞苦、無奈,但詩人仍感激生活,感謝大地,「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一種願望,一種善良,你無力償還」。經過勞作和思考、學習與錘煉,渡過一條又一條沸騰的河流,飛越萬里無雲佈滿悲傷的天空,海子選擇了永恆的事業:「我的事業,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詩人自此領受了偉大的使命,追尋聖跡,迎回神愛,為廣袤的大陸帶來新的氣象、新的火焰、新的光亮。
海子16歲考入北京大學,畢業後做了一名教師,傾心於閱讀和寫作。他的物質生活是貧乏的,可他卻是詩歌的王子。他有過四次戀愛,愛上了四個姑娘,可這些女人都嫌他窮,離開了他。海子常常想念她們,還寫了一首詩:「我愛過的糊塗的四姐妹啊,像愛着我寫下的四首詩,美麗的結伴而行的四姐妹,比命運女神還多出一個」。沒有愛情的苦澀,貫穿了海子年輕的生命,命定的孤獨,卻激勵着海子艱巨而英勇地開拓,詩歌王子的氣度與高貴,正體現在他從不沉溺於一己的悲傷和憂患。「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我還愛着∕一切都源於愛情∕我一路走來∕解破人間謎底」。海子的境遇提示我們,命運是有的,不管多麼難以辨認,也不管你承認與否。自遠古開始,一些天賦異稟的自由個體為詩歌創作,就與人世和命運進行着一場又一場搏鬥。詩人的危難,詩人的榮耀,都由他們一身擔荷。最優秀最高貴最有才華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海子曾經列出一行王子的名字,雪萊、葉賽寧、荷爾德林、韓波、席勒。而這位中國的詩歌王子,為我們留下了這首詩:
我召喚
中間的沉默 和逃走的大神
我這滿懷悲痛的世界
巨石圍住了四周
我盡情地召喚:1988,拋下了弓箭
這是新的世界和我
在此之前我寫下幾十個世紀的最後一首詩
並從此出發將它拋棄
曙光會知道我和太陽的目的地
獻給你,我的這首用盡了天空和海水的長詩
海子詩歌的一個特點,是想像的奇異和瑰偉。這不是沒有緣由的,它們來自一個人的青春激揚,來自作者與江河、大地、民族精神的神秘關聯,來自詩人才情的燦爛迸發。雷電、沙漠、青銅、在天之翅、在水之靈、悲傷的熱帶、糧食為什麼流淚、凝視為什麼永恆、天上血紅色的軸......特別是在他的幾首長詩中,這些詞彙火山噴發般湧出,連續不斷地升騰,創造出的意象和光景,灼熱了讀者的雙眼。這種激情、這種火焰,是人類菁英在某一瞬間突入宏偉氣象的靈感閃耀,是個體自由與大千世界原始力的交融,每一個才華點亮的夜晚,海子都將這些神奇元素化為了詩句。
秋天讀海子,循着詩行,我一再尋思作者的精神礦脈和思想源頭。在幾則簡短的詩論中,他告訴我們,自己不喜歡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他們蒼白孱弱,自以為是,他們陶醉於自己的趣味之中,他們把一切都變成趣味」。他熱愛的詩人是荷爾德林,這位不幸的德國詩人的作品,從不瑣碎,從不矯造,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靈魂顫抖。荷爾德林寫道:「在貧困的時代,詩人何為?詩人是酒神的祭司,在神聖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從這裡,海子懂得了,詩人要感謝生命,即使這生命是痛苦的、盲目的,要虔誠。海子喜歡的作家和詩人,還有但丁、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人生在不同時代、不同國度,卻有一共同之處,他們流着眼痕黿絕臏齱A敞開胸懷接受風雨澆淋,他們從景色進入了萬物的靈魂,他們不僅熱愛河流的養育,還帶着愛忍受河流的破壞,忍受生活的苦難,熱愛人世的秘密,直到痛苦的連綿山巒上長出歡樂的鮮花。
讓我們再次誦讀海子的詩句吧:
千年後如若我再生於祖國的河岸
千年後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馬踢踏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選擇永恆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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