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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戲。網上圖片
鍾 倩
一個幕布,幕布後面一群小學生正有次序的用小木籤舞動着影人,或高或低,或跳躍或俯衝,或搭檔或獨舞,根據表演配音,惟妙惟肖,詼諧有趣,台下的觀眾看得都入了迷......近日,我去參加作家進校園捐書儀式,儀式上趵突泉小學皮影社團奉上的節目,看得我意猶未盡,不由得想起兒時看皮影戲的場景,喚起我的美好回憶。
小學生表演得這出皮影戲叫《我要上春晚》,講述「羊羊宮殿」和「狼狼宮堡」參加春晚選拔賽,雙方競爭激烈,給對方設置陷阱,想方設法不讓對方被選上,中間發生一連串啼笑皆非的趣事。該皮影戲糅合很多現代時尚元素,影人是卡通造型,用塑料製成,配音也很洋氣,還有龔琳娜的神曲《忐忑》,在傳統皮影戲基礎上進行改良,時代氣息頗濃。幾位作家徒生好奇,饒有興趣地跑到幕後拍照。
小時候,我看得最多的皮影戲便是《西遊記》,唐僧師徒三人去西天取經,有很多經典故事。看過很多遍,都不煩,每次看都是那樣的有趣。那個年代,物質匱乏,不像現在的孩子選擇空間大,我對皮影戲產生濃厚的興趣。後來,跟着大人趕廟會,我目睹過皮影戲表演,但只是走馬觀花,沒有停留下來看過完整的表演,也是因為自己變得浮躁。今年10月10日,第三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博覽會在濟南開幕,濟南皮影戲展台面前圍滿了人,深受熱捧。
作為民間傳統藝術,皮影戲遍及全國各地,唱腔不同、材料不同,所以名稱也各異。湖南叫「影子戲」,北京為「紙窗影」,福建稱「皮猴戲」,甘肅叫「牛窯戲」,寧夏為「唱燈影子」。鮮為人知的是,皮影戲起源自西漢的一個愛情故事,出自《漢書.外戚傳》:漢武帝的愛妃李夫人因病去世後,他思念成疾,無心朝政。一天,大臣李少翁出門,見有孩童手拿布娃娃戲耍,影子映在地上栩栩如生。他靈機一動,用綿帛裁成李夫人影像,塗上顏色,在手腳處裝上木桿。待夜晚,圍起帷布,點上燈燭,請漢武帝坐在帳中觀看,他龍顏大悅,愛不釋手。用影子慰心靈,這是多麼浪漫的事情啊!
為了解濟南皮影戲的發展歷程,我特意請教過一位老藝人。據他口述,將皮影帶到濟南的人是李克鰲。他出身農民,跟從曲阜藝人張勝旺學習,張孤家寡人,後在李家養病,臨終前囑托他:「我在你家吃住,欠了你不少賬,這些皮影人留給你,算是頂賬。」此後,李克鰲成為鄒縣有名的皮影藝人。後來,魯南地區鬧災荒,他帶着家人和弟子逃荒到濟南,在趵突泉、新市場等地演出,皮影的種子根植在這片土地上。解放後,他在人民商場建有皮影戲院,用兩個兒子的名字福增、福祥合稱命名,即「增祥茶園」。
後來,皮影戲傳到李興堂那裡。那一年,他16歲,因為家貧拜李福增學藝,白天為師傅幹雜活,晚上跟着師傅演出,深夜忙着製作影人。四年學徒,他製作過100多套影人。令人扼腕的是,「文革」期間,創作的1000多套影人全被燒燬,「燒了之後真是心疼得慌,那是十幾年積攢下來的寶貝啊!」他回憶道。但這並沒有挫傷他的信心,「文革」後,他把壓箱底的皮影拿出來,再度搭台演出。
過去,製作皮影都用驢皮或牛皮,李興堂專程去上海買水牛皮,比驢皮結實不說,保存多年不變樣,但是,刻畫起來非常吃力。憑借記憶復原「文革」被燒燬的影人,他耗費10年時間,僅梁山108將便用去一年多。製作影人,從製皮、描樣、雕鏤,再到着色、熨平、上影、釘綴,每一道工序都需要高度的耐心,近乎修行的態度。
「一口敘述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近幾年來,活躍在濟南皮影界的是一對祖孫搭檔,爺爺叫李興時,為李家皮影第三代傳人,孫女叫李娟,為第四代傳人。李興時老人曾用三個詞語概括皮影戲發展史:「老不死」、「假女人」、「沒出息」。他的爺爺李克鰲三次患重病,三次都活過來了,被稱為「老不死」;他的父親李福增嗓音得天獨厚,《盤絲洞》中七個蜘蛛精的聲音,他能學出五種來,於是有了「假女人」的綽號;當年學藝時,師傅非常嚴厲,他經常貪玩,被父親痛斥「沒出息」。
經過摸索,李興時將牛皮皮影改成塑料製作,成本低廉,且美觀鮮艷。他獨創的山東說唱,曾在香港一炮打紅。此種唱腔是將八種樂器集中表演,手腳並用,手彈三弦、腳擊打梆子、木魚等,邊說邊唱。2012年,李興時應邀到香港演出,《大明湖的蛤蟆》和《天兵天將》安排在壓軸節目,好評如潮。他唱的是山東調子,何嘗不是一種鄉土韻味呢?
濟南皮影戲的歷史,不僅是時代變遷的縮影,也是文化發展的歷程。「銀燈映照千員將,一箱容下百萬兵」,從藝術角度說,皮影戲的精髓不是表演,而是製作和說唱,是台下的工夫,後者凝聚的是傳統文化的營養,是經過民間熔鑄而成的手藝,像《東京夢華錄》記載的,「影戲丁儀瘦吉等,弄喬影戲......不以風雨寒暑,渚棚看人,日日如是。」逢節慶之日「每一坊巷口,無樂棚去處,多設小影戲棚子」;製作影人,一雕一刻,一畫一熨,都是心血的凝聚。皮影戲的最大樂趣在於演員隱匿在幕後,只聞聲音,看不到神情和姿態,引人聯想,而且,影人活靈活現,給觀眾帶去視覺審美和精神享受。
今年夏天,我在大明湖的南豐祠看過一場特殊的皮影戲。表演者都是「袖珍人」(指身高相對矮小的成年人),他們娃娃臉、童子聲,操作起來很是靈活。我看得眼底發熱,被他們的樂觀精神所觸動。他們隱身在幕後,舞出生命的韻律,舞出人生的夢想,用這種方式融入社會。在屏幕上,青春夢想在長高,民間藝術在傳承。
我想,這也是濟南皮影戲的魅力所在:於細瑣中感受傳統的美好,在製作中抵達生活的優雅,擁有精神的淨化和自由。想起藝術家黃永玉說過的一段話,有人問道:「你為什麼愛民間藝術?」他回答說:「我是中國人,面對民間藝術,好像母親在遠古呼喚我們還在搖籃時期的感情。只要不是鐵心石腸,很少人都能不為其感動,因為誰都有過童年。」我悟道,皮影戲之所以能夠勾連起我的記憶,是因為心底積澱的那個「情」字,對生活的熱愛,對生命的敬畏,對鄉土的眷戀,這些都是人生的深味。
長夜孤燈下,我彷彿看到老藝人正在一點一點地鏤雕影人,或低頭沉思,或專注刻畫,或瞇起眼睛,或喃喃自語,案頭上放的一些影人好像都活了過來,在白色的牆壁上,影影綽綽,分不清是哪個在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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