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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衣巷景。網上圖片
文:王兆貴
自宋代以來,文學評論界向有「詩莊、詞媚、曲諧」之論,意思是說,詩以莊正為雅,詞以婉媚見長,曲以詼諧取勝。因為詩多應制而作,非莊無以言志;詞多寄調而填,非媚無以抒情;曲多合樂而歌,非諧無以娛眾。例如,同樣是索夢前塵、慨嘆興亡,描述金陵懷古的唐詩、宋詞、元曲各擅勝場。
唐代劉禹錫的《烏衣巷》,含蓄深沉,餘味雋永: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首七絕,將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丹青展現在無涯過客面前。看起來都是尋常景致,但在「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穿越背後,蘊涵着多少歲月流變、世事滄桑啊!唐詩的莊重、凝練與雋永,在這首七絕中得到了完美體現。
北宋賀鑄的《台城遊》,筆觸空靈,溫婉悲涼: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樓外河橫斗掛,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猶唱後庭花。
這首水調歌頭,將劉禹錫和杜牧的詩句化入詞作,卻銜接無痕,有的只是淒清冷寂的畫面和弔古傷今之情,豪放大氣之中不乏婉約清麗,這正是宋詞的主要藝術特徵。
元代趙善慶的《中呂·山坡羊》中那隻飛來飛去的燕子,也是從劉禹錫那裡借來,背景也還是烏衣巷口、王謝堂前,只是多了見興說亡的靈性,給人以直抒胸臆、閱盡滄桑之感:來時春社,去時秋社,年年來去搬寒熱。語喃喃,忙劫劫,春風堂上尋王謝,巷陌烏衣夕照斜。興,多見些;亡,都盡說。
這三首作品的關鍵詞都有烏衣、王謝,使得我們可以在相同的題材和語境下趨近比對,更易看出這三種文學樣式的藝術個性。
「詩莊、詞媚、曲諧」之論,不過是至簡至約的概括,具體而微則不盡然。詩也有莊有諧,詞也有婉有豪,曲也有謔有雅。如張可久的《中呂·賣花聲·懷古》:美人自刎烏江岸,戰火曾燒赤璧山,將軍空老玉門關。傷心秦漢,生民塗炭,讀書人一聲長嘆。雖說簡明易懂,通俗流暢,但卻意味深長,足夠經典。他的那首《越調·小桃紅·淮安道中》,則更是典雅清麗,勝似詩詞:一篙新水綠於藍,柳岸漁燈暗,橋畔尋詩駐時暫。散晴嵐,依微半幅雲煙淡。楊花亂糝,扁舟初纜,風景似江南。
在我國古典文學領域,向以尚雅為正統,通俗文字難登大雅之堂。金元入主中原後,這種局面逐漸打破了,北方遊牧民族的「番曲」「胡樂」開始流行,進而成為唱遍大江南北的通俗歌曲。散曲中儘管不乏典雅之作,但較之唐詩宋詞,用語更加通俗,韻律更加自由,表達更加流暢,形成了俗中帶雅、詼諧幽默的語言風格,更適合展露風情,表達時事,針砭世相,讀來如同市井坊間說唱,因而更加貼近大眾,貼近現實,充溢着濃郁的生活情趣。上世紀六十年代,趙樸初先生曾寫過一組散曲,借古喻今,極盡風趣,毛澤東主席讀後不由得擊節讚賞。當這組散曲以《某公三哭》為題在《人民日報》發表後,一時間廣為傳誦,令人至今記憶猶深。
從詞與曲的表現形式和特點來看,散曲的句式與宋詞相類,長短不一,錯落有致,不同的是標題元素中多了一項調式。散曲如同民間小調,可以說是宋詞的通俗版。如貫雲石的《中呂·紅繡鞋·閨情》:挨着、靠着,雲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雙歌;聽着、數着、愁着、怕着,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再閏一更兒妨甚麼!
難為他怎麼想來!曆法中只有閏年閏月,哪裡有閏更的呢?可就是這樣一句俏皮話,將歡娛嫌夜短的心情刻畫殆盡。
更通俗一些的毫無文采藻飾,簡直就是順口溜。如無名氏的《正宮·塞鴻秋·村夫飲》:賓也醉、主也醉、僕也醉,唱一會、舞一會、笑一會,管甚麼三十歲、五十歲、八十歲。你也跪、他也跪、恁也跪,無甚繁弦急管催,吃到紅輪日西墜,打的那盤也碎、碟也碎、碗也碎。讀來何等質樸,何等暢快,但凡識字的人都能看懂。
散曲直率而又潑辣,更適合於諷刺小品的創作。如無名氏的《中呂·朝天子·志感》開篇直書:不讀書有權,不識字有錢,不曉事倒有人誇薦。老天只恁忒心偏,賢和愚無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聰明越運蹇。志高如魯連,德過如閔騫,依本分只落的人輕賤。曲中諷喻的那些澆薄世情,於今看來仍然具有現實的批判價值。
馬致遠的《雙調·夜行船·離亭宴帶歇指煞》則雅俗兼備,情韻俱足,數落世風之餘,寄情山水田園之樂,頗有一些狂放意氣:蛩吟罷一覺方寧貼,雞鳴萬事無休歇,爭名利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人問我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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