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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大樹,土地就沒有靈魂。 中央社圖片
雪 櫻
記得社會學者熊培雲曾在書中說過一段話,令我感同身受:「最能牽動我的故鄉之物,便是村邊曬場上的那棵老樹。在我眼裡,曬場邊上這棵高大挺拔的古樹之於這個村莊的價值,無異於方尖碑之於協和廣場,埃菲爾鐵塔之於巴黎,即便是出於審美或者某種心理層面的需要,它也應該永遠留存。」就是這樣一棵古樹,後來被賣給了樹販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損失的不是一棵老樹,而是一個村莊的輝煌記憶。
「回想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曾經在這棵大樹旁,邊收割水稻,邊聽崔健的《一無所有》,與父母在田間低頭忙荂y雙搶』。而現在,雖然表面上我在城市裡過得意氣風發,撣去了泥土,卻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心底的家園。」看到這一段,我不禁心有戚戚焉:還有什麼比販賣一棵古樹更讓人類蒙羞的呢?沒有大樹,土地就沒有靈魂;離開大樹,人類就失去重心。
二十年前,姑父在南部山區買下了一塊地,蓋起別墅,前院是酒店,後院是住人。剛開始破土動工蓋房的時候,我跟茤h姑去過,那裡周圍都是荒野,一眼望過去,沒有一點綠色植物,除了野草地,就是莊稼地。颳起風來,有些嚇人。姑父過去當過兵,蓋別墅的時候,頭等大事便是栽樹。為此,他委託朋友購置樹苗,聯繫當地書記落實引水一事。光種樹,沒有水可不行,然而,從山上引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請書記吃飯、喝酒、送禮,他費盡周折才成行。
幾年後,也許是恍然間,後院裡的綠意便濃了起來,香椿樹、蘋果樹、杏樹、石榴樹等,慢慢成長起來,給院子帶去無盡的生機。每過一段時間,周末的時候,我都會從城裡坐長途車去別墅住兩天。酒店開業後,前來吃飯的城裡人,茶足飯飽後都會去後院轉轉,稱讚別墅氣派之餘,會說說這些樹。有的客人,一身酒氣,醉而浪蕩,在蘋果樹下指手畫腳的,我很看不慣。有些孩童,拎茪p桶、拿茪p鏟,在樹下饒有興趣地玩了起來,我認為孩子是懂樹的,樹很有孩子緣。
凡是來過酒店的人,都誇讚姑父綠化得好,尤其是那些樹,挺拔、粗壯、繁茂,而且長得快。對面院子裡也種樹,但長得乾瘦,營養不良的樣子。除了姑父的精心剪修、澆水灌溉之外,最大的秘訣在施肥上--是上等的肥料。事情是這樣的:表弟愛養小動物,酒店開業後,他嚷茩n養豬。酒店對面就有一家養豬場,姑父從養豬場買來一頭豬,找瓦匠在院子牆根處砌了豬圈。酒店裡客人的剩飯,成為豬的美餚,當然也要餵飼料。這樣,豬的糞便變成肥料,用在地裡,樹長得壯實,花開得絢爛,結出的果子也飽滿。
我很是喜愛蘋果樹和香椿樹。每年清明節前後,是蘋果樹開花的時期,或白色或粉紅的小花,沒有油菜花那樣鮮艷,也沒有梨花、杏花那般喧鬧,安然地綻放,一花一瓣一蕊一萼都是那麼的不動聲色。山上吹來一陣大風,我站在樹下,聽到嘩嘩啦啦的聲響,好似花兒在低聲的吟唱。等到中秋節的時候,再來別墅,蘋果樹的枝椏上墜茯蘥蚆y的果子,一個接一個的,十分喜人。摘蘋果那幾天,像是在過節。其實,沒等蘋果熟透,服務員便偷偷摘幾個吃,酸甜可口,吃起來特別有味!「自己種的蘋果,好吃茷芋I」別墅院裡種的蘋果,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蘋果,而那些蘋果樹,也是我最流連的樹。進入冬天,大雪壓枝,山上的雪下得大,把樹枝壓得吱呀吱呀的,讓人擔心壓折了。蘋果樹依然挺立荂A有種冷寂之美,叫人萬分懷想春日開花、秋天結果的場景,可是,很少人留心過蘋果花。
香椿樹絕對是院子裡的一大景觀。我清楚地記得,剛種下的時候,香椿樹又矮又細,可幾年功夫就躥出個大高個,長得粗壯、繁盛,高出院牆。在城裡人眼中,每年只有春天才吃到新鮮的香椿芽,在別墅,夏天也能嘗鮮。放暑假的時候,去別墅住荂A早上站在別墅頂樓天台上往下望,見到姑姑正在揮舞茯韙l摘香椿芽。香椿樹實在太高,最初廚師搬來梯子摘香芽,後來梯子也夠不茪F,只好自製了一個帶u的竹竿。姑姑將摘來的芽子洗淨、切碎,打上幾個雞蛋,攤成雞蛋餅,吃起來特別的香,也出奇的綠,成為美味早餐。
院子裡的樹,給我們帶來的實惠,不僅是果子能吃、香芽能做菜,更多的是一種獲得感。樹,根鬚扎向土地,枝葉擁抱天空,他們是天地的媒介,是自然的兒女。作為人,應時時刻刻向樹學習。樹不會隨便走動,不會偷懶,從不勢利,也從來不嫉妒人,不妄論人,不做任何的壞事。人有活糊塗的時候,樹沒有過;人有忘恩負義的時候,樹從不會。他們比人有情有義。影片《檸檬樹》中有一段台詞,叫人百感交集:「40年來,日出,日落,薩瑪和我種植這片土地與檸檬樹。不僅是澆水、施肥,樹同人一樣,它們有靈魂,有感情,需要人跟它講話,需要溫柔的照顧。我不用耕作機,僅以我的雙手。這片土地是這裡最肥沃的,不,不只是這裡,是全世界最肥沃的。」樹,用他的熱情和生命肥沃茪H類生活的土地,也肥沃蚨諯囿漁a園,可是,人們怎麼對待樹的呢?不禁汗顏。既然做得不好,那麼人們應該誠實反思,保持謙遜,用感恩的心對待每一棵樹--雖然,樹不會說話,也沒有名字,但他會記得你。
有意思的是,樹也能成為酒的名字。閱讀作家木心的書,我知道西班牙出產一種酒Tres Cepas,名字叫「三棵樹」。他說道:「初就覺得清純,繼之讚賞,不久又嫌那點點甘味是多餘而不良的。」在曼哈頓城區麥德遜的白鯨酒吧,他啜飲「三棵樹」,「寫長短句,消磨掉像零碎錢一樣的零碎韶華,韶華,在辭典裡是青春歲月的稱謂,我忘掉辭典就是了。」有個朋友對他說:「如果有人欺侮你,你就種一棵樹--這美麗得像犬儒主義的春天似的。我是,我是這樣想,當誰欺侮了誰時,神靈便暗中播種一棵樹,森林就是這樣形成的。誰樹即誰人,卻又都不知道。」
誰樹即誰人,說得多好。
陪伴我成長的大樹,已經漸漸遠去,可是,我該去哪兒尋找新的樹呢?是在網上虛擬空間種一棵樹,還是在小區空地上播撒種子?前者會很快淡忘,後者則會讓種子哭泣,還沒等種子冒芽,便會被人毀掉。那日,我突然想起卡爾維諾筆下的男爵,那個在樹上生活的大男孩,小說中有一段是這麼說的:「柯希莫爬至一條粗枝的叉口上,他在那裡可以呆得舒適一些。他坐下來,雙腿懸垂荂A兩臂交叉,手掌塞進腋下,腦袋縮進雙肩裡,三角帽低壓在前額上。」聖櫟樹變成他的理想國,這何嘗不是對自由的嚮往?
現代人不可能像男爵那樣在樹上生活,但也不會真正擁有一棵樹,那些關於樹的記憶,與樹成長的故事,成為唯一的談資。這是不是悲哀,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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