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巧珍
爸爸是一個木匠,專門裝嵌首飾箱。七七盧溝橋事變後,局勢混亂。父母親帶荍琲漕潃茩繾籇M三個姐姐遠離故鄉--廣東潮陽,一心想來到香港投靠舅舅。
舅舅是一個商人,經營涼果業。自設工場及門市做零沽批發生意。他娶了兩個太太,生了十個孩子。他雖然有錢,但是個吝嗇鬼。當時是由我的細姨(媽媽的妹妹)安頓我們的一切,她介紹了我的爸爸到一家木箱廠工作,但因收入實在太微薄,維持不了一家七口的生活。爸爸被迫另找生計,在家自製花生糖果,帶同我十來歲的大哥,到街上販賣。收入並不穩定,加上他頗愛杯中物,經濟相當拮据。脾氣暴躁的爸爸常打罵媽媽出氣,但媽媽只是啞忍,而我卻在這不幸的年代出生。
為了節省日常開支,也為了照顧我,媽媽忍痛把我的三姐送給人家收養。
香港的局勢越來越嚴峻,日軍步步進逼,香港終於失守,香港淪陷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了!日子越來越難過,由於時局混亂,日軍到處抓人和殺人,爸爸根本不能上街賣糖果。而在這時,我的小妹妹出生了,真是百上加斤。由於驚恐與憂慮,爸爸病倒了。當時沒錢看病(實際上也很難找到醫生),捱了一個月,爸爸病逝了!
而這時媽媽也熬病了,病得奄奄一息。剛出生不久的妹妹沒有奶飲,整天啼哭,無可奈何,只好把她棄置街頭,祈望有好心人收養她。爸爸病逝的事媽媽都不知道,直至有一天,她吩咐大哥到櫃子裡取餅給弟妹吃,大哥遍尋也找不到餅,他問媽媽餅究竟是誰買的?媽媽回答說是昨天爸爸買回來的。原來是媽媽做的夢呀!大哥這時才告訴媽媽爸爸已病逝的事,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很是徬徨無助,此時可憐的媽媽才三十七歲,天天到爸爸墳前呼天搶地地哭。爸爸的逝去一了百了,但卻遺下了五名孤雛。大哥十四歲,最年幼的是才兩歲的我。媽媽大病期間,我整天躺在媽媽身旁,本來已會走路的我,那時已經不能走路了。最遺憾的是,在我的記憶中,爸爸究竟是甚麼模樣的?完全沒有印象了!後來媽媽告訴我,大哥成年後的模樣很像爸爸呢。
正是家徒四壁,又失去經濟支柱,怎麼辦呢?舅舅和細姨要媽媽把孩子都送給人家收養,更甚的是提議我媽媽再嫁,實在太過分了!我媽媽堅決不依,她說:「我已失去了兩個女兒,失去了丈夫。我不能再失去這五個孩子,就是餓死,也要死在一起,決不能分開任何一個!」多偉大和堅強的媽媽啊!她堅決要咬緊牙關挺下去、捱下去!媽媽,我們都不願意離開您,直到永遠!
幾經辛苦,大哥終於找到工作了:一艘日本船要請小工,大哥拿出爸爸留下的舊衣服,捲起褲腳和衣袖穿起來,個子就顯得高一點,人也好像成熟點。就這樣,大哥被僱用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一點沒說錯。大哥在船上幹的是雜務,工作很辛苦,稍有怠慢還要挨罵挨打,不過總算有兩餐粗糧吃,比捱餓好。大哥必須住在船上,每半個月才能回家一趟。每當大哥回家那天,媽媽都會煮一頓飯給他吃,而這時大哥一定讓我吃上半小碗的飯。實在美極了!我捧荈滿A簡直開心死了!我捨不得一下子把飯吃完,於是一顆一顆飯地吃,米飯是多麼香多麼甜呀!正因為這樣,我天天都在期待大哥回來。
媽媽每天早上都帶茪G哥到外面撿垃圾,然後把它曬乾當柴,用作燒水和煮食物。兩個姐姐到織布廠當童工,而我就一個人留在家裡。我們每天的口糧就是木薯粉,媽媽出門前,先把木薯粉煮成稀糊,然後用一塊石磚壓在煲蓋頂。因為她怕我肚子餓的時候會偷吃,又怕我會被灼傷。媽媽有時會撿一些豆渣或番薯籐煮給我們吃,我家附近有一家穀糠舖,販賣豬糠和雞糠,當發黴賣不出的時候,老闆就會把這些糠丟棄,媽媽就把這些糠撿回來烤餅讓我們吃。這些粗糠實在很難吞嚥,那種感受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當我獨自一個人留在家的時候,起初真的很害怕。真是無可奈何!天天走到家門外等媽媽回來。沒有玩具玩,也沒有食物。門外常有很多橙色的螞蟻在爬,牠們的頭部圓圓的,好像一顆小珠子。我把小螞蟻的頭摘下,然後用火柴盒裝載,這就是我唯一的玩具了。我一邊玩螞蟻,一邊盼荈媽早點回來。
一天,一個陌生女人說要帶我去找媽媽,我開心死了,就讓她抱我走(那時的我,大概三歲吧,因為長期挨飢抵餓,身體極度瘦弱,只能如嬰兒學走路一樣)。那女人把我抱到一條小巷,就把我身上的衣服脫下,只剩下貼身衣褲,然後將脫下的衣服帶走,卻把我棄在小巷。那時的我驚恐萬分,徬徨無助,只能軟弱無力地哭茬蛚媽。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終於聽到媽媽的呼喊聲!
媽媽把我緊緊地抱荂A我也緊緊地抓住她的衣服,我不要離開媽媽!幸好當時的天氣不算太冷,我並沒有受涼。後來媽媽將姐姐不合穿的破衣服裁剪過給我穿。媽媽縫衣的手藝不俗,我童年所穿的衣服,都是她親手一針一線地縫製成的。
就在那年的寒冬,一個婦人又把我抱走,我根本沒氣力反抗。她把我抱到一幢住宅的樓梯轉角處,把我的外衣都脫下帶走,就把我棄在梯間。那時的我又冷又餓,驚恐極了,「媽媽您快來呀!」我連呼喊的力都沒有了,就這樣昏睡過去。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竟然是在媽媽的懷抱裡,我發出微弱的哭聲,低聲喊了一聲媽媽。二哥和兩個姐姐都跟我和媽媽擁抱在一起。眼看我是活不了,又奇跡地醒過來,他們都興奮得哭起來了。
後來媽媽說,這次我再失蹤,本來已狠下心不找我了。因為就算找回來,也沒有厚的冬衣給我穿,但二哥和姐姐都懇求媽媽一定要把我找回。這大概是我命不該絕吧!原來我被棄置梯間的樓宇樓上的一個單位,正是我的舅舅居住的。他的傭人外出買菜的時候發現了我,馬上告訴了她的主人--就是我的舅母,她認得我是舅舅的外甥女,就吩咐傭人把我送到了舅舅經營食品的店舖,找人通知我媽媽把我接回家。媽媽說,那時的我,冷得不斷發抖,兩眼直瞪,口吐白泡,二哥和姐姐不斷呼喊荍琲漲W字,媽媽用棉被把我包住,用茶羹一點一滴地餵我熱開水,慢慢的我終於甦醒過來了!媽媽一口一口地餵我吃木薯粉稀糊,我又活過來了,窮人的孩子就是硬骨頭。以後我再也不敢獨自一個人在家門外玩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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