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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子同人類的關係最為密切。 網上圖片
文:王兆貴
能傳達春消息的候鳥很多,惟有燕子同人類的關係最為密切。燕子也怕人,卻能登堂入室,宿簷棲樑,與人和睦共處。莊子因此誇牠有大智慧。家燕毛色亮澤,翅如削,尾如剪,翱翔的姿態輕盈迅捷。小時候,尤其喜歡在池塘邊看燕子剪水、啣泥壘窩以及捉了飛蟲餵乳燕。大燕子尚未落定,小燕子就昂起腦袋,張大嘴巴,嗷嗷待哺的饞相煞是惹人喜愛。大燕子攜小燕子學飛的情形,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人類的親子活動。燕子非活物不吃,必須不停地掠食飛蟲維生。偶有閒暇,多半會一溜煙落在電線上聊天,可惜我們不是公冶長,不知牠們交流什麼,對人類有何看法。
可我們人類呢?看到燕子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自古而今,詠燕詩文不知有多少。在杜甫、晏殊、納蘭的作品中,燕子的出鏡率尤為頻繁。僅杜甫一人,就在40多首詩中50多處提到燕子。白居易的《燕詩示劉叟》,將燕子的一生都說盡了。可他哪裡是在說燕子啊,分明是在訴說人間父母的養育之恩。歷數以燕為譬的古詩詞,唐代劉禹錫的《烏衣巷》,名氣似乎更大一些。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首七絕,含蓄深沉,餘味雋永,文學價值極高,但在時間概念上,卻有一個常識性錯誤。東晉王謝世家距離劉禹錫生活的時代,長達三個多世紀。鳥類科學常識告訴我們,燕子的平均壽命為11年左右。因此,劉禹錫看到的不可能是「舊時王謝堂前燕」。誠然,文學創作允許展開聯想的翅膀,但在「王謝堂前」冠以舊時,這隻(雙)燕子就只能是穿越時空而來了。
穿越時空而來的燕子,自古就被人類所鍾愛,所呵護,所讚美。
牠們從詩經裡飛來,秉承天意,降福人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身為天使的燕子落下來時,商朝誕生了。「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姑娘就要出嫁了,飛來飛去的燕子,是趕熱鬧來着,還是送行來着?
牠們從楚辭裡飛來,聲氣多淒惻,顧望且懷愁:「玄鳥兮辭歸,飛翔兮靈丘」,燕子辭別歸去,逕向靈丘飛翔,王褒的心緒,也像燕子一樣,飛回到屈原生前那個蕭瑟的秋天。「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寞而無聲。」濃濃的秋意,映襯着宋玉孤寂而又悲涼的情懷。
牠們從樂府裡飛來,問汝何所思,問汝何所憶:「思為雙飛燕,啣泥巢君屋。」是嚮往,也是期盼;我多想能像雙飛雙宿的燕子一樣,在你屋裡營建愛巢啊。「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牛郎織女每年還能見一面,我們為何卻總是勞燕分飛呢?
牠們從唐詩裡飛來,怡然自得,恬淡清閒:「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江南初春的景象,在白居易筆下清新如許,宛若素描。「去歲辭巢別近鄰,今來空訝草堂新。花開對語應相問,不是村中舊主人。」昔燕今歸,茅屋翻新,是不是東家易人了呢?韋莊對燕子心思的猜度,頗有幾分天真。
牠們從宋詞裡飛來,喜春景晴好,嘆韶光難住,更有多少愁腸,都付與燕來燕去。「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變換的是時序,愉悅的是心境。「還相雕樑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虧梅溪想得出,體察入微處,神態自靈動。「燕子來時春正好。寸寸柔腸,休問愁多少」,可這春愁如何消遣呢,「從此歡心還草草,憑欄一任桃花笑」。「朦朧數點斜陽裡,應是呢喃燕子歸」。如此迷人的圖景轉瞬即逝,左緯詩中的燕子,也夠辛苦的了。
牠們從元曲中飛來,風情宜人,萬象天成:「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鶯歌燕舞,花搖柳擺,喬吉的吟唱雖說嗲氣,但卻把春滿人間的景象描繪得停停當當。「殘花醞釀蜂兒蜜,細雨調和燕子泥」,胡祗遹筆下的燕子勤快,懂得借助天時和泥壘窩。「海棠開後,梨花暮雨,燕子空樓」,張可久的描摹,是傷春,更是千古一嘆繁華夢。
牠們從明清詩詞裡飛來,前塵舊事憑誰問?須知眼下是來生。「唯有無情雙燕子,舞東風」,明末詞人陳子龍痛恨降清明臣,牽連得燕子也無節操。「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朱彝尊的詞風總是那麼凝重,「如此江山」四個大字,讓身輕的燕子如何背負得起?「花落意難堪,向泥中,着意啣」。問燕子,為何啣泥又啣花?張漸回道,「攜歸畫棟修花口」。難道這燕子也像黛玉似的愛美、惜春,不忍花瓣凋零,啣了去修補畫棟上殘缺的彩繪?
至於燕子樓的掌故,已成為唐代藝伎關盼盼軼事的文化符號,自從張仲素與白居易開了一個頭,歷朝歷代的騷人墨客幾乎都來憑弔懷古,趨艷捧香。但這與燕子本身已無太大關係,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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