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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倩
北方的夏天說熱就熱了起來，最心儀的水果當屬西瓜。朋友說：「改天我去找你，我帶上西瓜，看看誰能吃過誰？」我連聲答應，原來他也愛吃西瓜。「小時候在家，我抱着半個西瓜吃，吃完把西瓜皮扣在頭上，學做『西瓜太郎』，那個時候特別開心。」他的回憶也勾起了我的童年「瓜」事。
一說起吃西瓜，我首先想到的是魯迅先生的童年回憶：「深藍的天空中掛着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着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那片碧綠的西瓜地，見證他與閏土的深厚友誼，也是童年的底色。
我的童年，是在大院裡度過的。每年夏天，教職工都會發西瓜，滿載着西瓜的大車開進來，小夥伴們便蜂擁而上，蹦着跳着，歡呼着，好似有了過節的氣氛。發西瓜的時候，有的大人帶着小刀，當場劈開一個瓜，分給我們先嚐嚐。「甜，真甜！」、「沙瓤的，好吃！」邊吃邊讚歎，七嘴八舌，臉蛋上掛着紅絲瓤，有的衣服已經染了色，有的孩子逮住西瓜皮啃起來，場面喧鬧清涼，又溫馨。
我家住在筒子樓裡。放暑假的時候，白天在大院裡乘涼，大人們帶着灌好的綠豆湯，還會帶上半個西瓜。孩子們玩累了，就抱着西瓜，用勺子挖着吃。天熱，人大都苦夏，晚上不愛吃飯，就把西瓜當飯吃。晚上出去玩兒，母親經常帶上半個西瓜，我跑得滿頭大汗，抱起西瓜就大口大口猛吃起來，不一會兒半個西瓜就見底了。小夥伴見我抱着西瓜吃，也紛紛效仿，回家端來半個西瓜，我們坐在各自的小板凳上，比賽吃西瓜，別開生面，又無窮樂趣。西瓜，解暑降溫，涼在心裡。
筒子樓的走廊很長，公共水室位於中間位置。到了盛夏，幾乎家家戶戶的盆裡都會冰着西瓜，有的住戶使用水桶，一下子冰兩個瓜。中午，我沒有午休的習慣，有時候去同學家玩兒，看電視、下跳棋、做遊戲，有時候就自己玩。我常常溜進水室，挨個摸一摸冰着的西瓜，將手伸進自家的水盆裡，涼沁沁的，然後，踮着腳尖、努着勁兒把西瓜搬起來，將水倒掉，接盆新的，覺得這樣冰得更涼。如果聽見鄰居的腳步聲，我就嗖地跑出來，很神秘的樣子。母親說：「睡醒午覺起來，才能切西瓜吃！」所以，我總盼着她睡醒後喊我回家吃西瓜。
一次，中午我去鄰居敏敏家玩兒，她正在畫水墨畫。等她畫完，就能和我玩兒了，她讓我去水室涮畫筆，她在家收拾桌子。可能是太興奮了，我打開水龍頭就涮起畫筆來，等我發現盆裡冰着個西瓜的時候，已經晚了，墨色在盆中擴散開來，像四處游動的小蝌蚪，愈來愈多，愈來愈濃。我天生膽小，此時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快跑！我把畫筆送回敏敏家，接着就跑回家了。剛躺在床上，便聽見走廊裡傳來大聲呵斥的聲音：「這是誰家孩子幹的？拿着人家的西瓜搞惡作劇，太不像話了......」母親聞聲，趕忙出去，敏敏的媽媽也剛巧回來。她以為是敏敏幹的，我聽到敏敏委屈的解釋。母親進屋，把我揪了出去，讓我給人家道歉，說罷，從自己家挑了個最大的西瓜送到對方家中。慶幸的是父親不在家，我逃過一頓挨打。這場西瓜鬧劇，令我終生難忘。
公共水室，夏天扔得最多的垃圾便是西瓜皮，但是，輪流打掃衛生，住戶都自覺遵守，把西瓜皮打掃得乾乾淨淨。水室裡冰着的西瓜，從沒有聽說被人偷過，依次排開，那真是一道迷人的風景。我的童年，沒有花樣百出的雪糕，也吃不起櫻桃、荔枝等水果，西瓜是唯一的陪伴。因為唯一，所以恆久，就像那鮮紅的瓜瓤，我們的生活也跳動着希望與夢想。
作為高溫福利，父親的單位也發西瓜。他是積極分子，髒活累活跑在前面，發放福利也總是先讓給別人領。每次發西瓜，他都最後才去領，領回來的西瓜奇形怪狀，好多都是「大枕頭」，長長的。母親拍拍，聽聽聲音，說道：「不好！」切開後，白瓤的，再切開一個，還是白瓤的。父親微微一笑：「白瓤的也能吃，你們不吃我自己吃！」氣得我直跺腳：「你賴皮！你這樣不就吃虧了嗎？」說着，眼淚滾落出來，怎麼也想不通。長大後，我慢慢讀懂父親，他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別人，贏得的是信任，還有無盡的愛。常常吃虧，是種福氣，父親的心，像西瓜一樣紅。
我的家鄉有「四大火爐」的美譽，每到夏天，人們用泉水冰鎮西瓜，又脆又甜，吃得特別恣意，再來一碗泉水大碗茶、或泉水酸梅湯，會更加清爽。
吃西瓜，也是一門學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吃法。汪曾祺先生的吃法很特別：「西瓜以繩絡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他還介紹故鄉的瓜：「天下皆重『黑籽紅瓤』，吾鄉獨以『三白』為貴：白皮、白瓤、白籽。『三白』以東墩產者最佳。」美食家李漁注重養生，酷暑時節，他在戶外吃瓜、納涼，現代人往往只有艷羨的份兒：「夏不謁客，亦無客至，匪止頭巾不設，並衫履而廢之」，「欲食瓜而瓜生戶外，思啖果而果落樹頭。」夏天不出門，也不穿衣服，想吃瓜，瓜就長在門外，想吃果，果就落在樹下，此等享受，誰人與共？
「夕暮的紫色中，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減，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槐樹下，晚風中，排排坐，吃西瓜，世間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幸福與甜蜜？西瓜，是孩子們的甜蜜蜜；孩子，是父親的甜蜜蜜；他們的生活，本身也是甜蜜蜜。
發瓜，冰瓜，吃瓜，詩瓜，如今，只剩下憶瓜了。
西瓜的味道，滿溢着童年的幸福，綿延着家庭的溫情，迤邐出美麗的嚮往，以及美好的愛願。「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西瓜寓意多子多福，家族興旺，然而，「瓜瓞綿綿」的何嘗不是一顆初心呢？清潔、飽滿、天真、稚拙。這是最初的神往，也是最美的凝視。只是，今天，還能看得到嗎？如果西瓜只剩下了品嚐，沒有了成堆的清涼、圍坐的熱鬧、冰瓜的耐心，我們還能吃出什麼味道？
童年「瓜」事，我懷戀的不只是友情，還有那種氛圍：相伴，相隨，欲求很少，快樂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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