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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謝耶維奇。路透社
「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什麼故事──關於死亡還是愛情?也許兩者是一樣的?我該講哪一種?
我們才剛結婚,連到商店買東西都還會牽手。我告訴他:『我愛你。』但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不知道......我們住在消防局的二樓宿舍,和三對年輕夫婦共用一間廚房,紅色的消防車就停在一樓。那是他的工作,我向來知道發生什麼事──他人在哪裡、他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聽到聲響,探頭望向窗外。他看到我就說:『把窗戶關上,回去睡覺。反應爐失火了,我馬上回來。』
我沒有親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東西都在發亮。火光沖天,煙霧瀰漫,熱氣逼人。他一直沒回來。
......──露德米拉.伊格納堅科,已故消防員維斯里.伊格納堅科遺孀」(《車諾比的悲鳴》)■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資料圖片
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名字,對許多人來說十分陌生,但她的著作《車諾比的悲鳴》(內地也譯作《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卻曾經觸動不少人的心靈。她新聞專業出身,擅長紀實寫作,往往通過翔實的採訪,把受訪者的聲音匯集在一起。這些來自第一現場的親身敘述,把歷史片段中面目模糊的個人重新點亮,每一把獨特的聲音都成為刺入苦難現實的鋒利刀刃。瑞典文學院對她的頒獎詞,也正強調了她作品中的「復調」特質。
旅俄翻譯家孫越,認為阿列克謝耶維奇其人其作都有「與別不同之處」,她的創作與時代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由女性角度批判戰爭
阿列克謝耶維奇1948年出生於烏克蘭的斯坦尼斯拉沃夫,父親是白俄羅斯人,母親是烏克蘭人。父親退伍後,一家人才遷往白俄羅斯。高中畢業後,阿列克謝耶維奇做過教師和記者,後來又在明斯克大學學習新聞專業。
「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否定了斯大林後,蘇聯文學進入了1956年至1966年的黃金十年,許多一線作家就是這時誕生,但這十年中並沒有她。」正如孫越所說,出生於1948年的阿列克謝耶維奇並沒有趕上蘇聯文學的高峰時期,她的第一本代表作《戰爭中沒有女性》(也譯作《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出版於1985年,但旋即引起了注意。「阿列克謝耶維奇是學新聞出身,在她1990年前創作豐盛的時期,很強調新聞、報刊通訊的特點。《戰》一書的走紅與她的學習方向、當時蘇聯對二戰的報道和觀點有很大關係。」
在《戰》一書中,阿列克謝耶維奇採訪了數百名參加過二戰的女性,記錄了戰場上的真實故事。這些女性眼中的戰爭,有着和男性截然不同的痛苦樣貌,讀來令人震撼。孫越認為,阿列克謝耶維奇記錄戰爭的角度和方式和當時的主流論述十分不同。當時的蘇聯官方,所推崇的是蘇聯現實主義文學的創作方法,「遵照高爾基1934年所提出的創作標準,要直接描寫社會主義現實、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如《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的作者瓦西里耶夫等著名作家,都嚴謹地遵從這種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記者出身的阿列克謝耶維奇卻採用了截然不同的敘述方式,用女性的眼光、第一現場的報道,為讀者展現了當時新聞中少有看到的鏡頭,描繪出白俄羅斯在戰爭中所遭受的創傷,也觸及到一些蘇聯迴避報道的戰爭面向。
「然而在當時蘇聯的體制下,她無法將個人的價值觀明確表達。」孫越指出,「比如她作品中的女性思想。她認為戰爭毀滅人類,首先也摧毀女性。象徵着美麗與母性的女性,在戰爭中成為犧牲品,就算成為戰士,也要付出犧牲。她想要表達的其實是,即使是為了正義,戰爭也是醜陋而殘酷的。其終極想探討的,其實是人的生與死-生的意義何在?難道活着就是為了要在戰場上死去嗎?但這些潛台詞,在作品出版的那個年代,不能講,讀者只有在她後來的作品中得到進一步了解。」
勇敢出走
在孫越看來,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取向有其獨特之處,而她探索文學的道路,也有着與眾不同的選擇。「2000年,她離開白俄羅斯去歐洲,其實是選擇了自我流放,這成為她創作上一個很重要的節點。蘇聯解體後,政府對待作家的方式改變了,文學亦失去了在文化、文藝中的優先地位,這些可能都為她帶來很多失落。」他回憶多年前在莫斯科與阿列克謝耶維奇有過短暫的交流,當時這位作家曾提到,在蘇聯解體、社會走向市場經濟後,作家的很多思考、對靈魂價值和生與死的拷問,似乎都無人關注了。也許正因如此,在許多流亡作家都紛紛選擇回歸的2000年前後,她卻選擇了流亡,前往意大利、法國、德國,寫出了新的作品。
「到歐洲後,她隨時寫,作品隨時就能被譯作當地的語言,這對她作品的傳播起了很大作用,也為她被提名諾貝爾獎創造了條件。更重要的是,流亡後,她更能旗幟鮮明地表達自己的價值觀。」孫越認為,阿列克謝耶維奇雖然是記者出身,但並不能稱為「時政作家」,「時政作家,要針砭現實,而在蘇聯的傳統中,記者和作家是分工的,記者報道事件,文學則更高遠。」但從1985年到2015年,阿列克謝耶維奇卻因為「出走」而完成了創作上的根本改變。「1985年時,只是披露二戰時白俄羅斯的悲慘,展現女性在戰爭中的面貌,以及她們的抗爭。但現在,作品雖仍然是紀實文學,但內容上有很大的變化。她的理念更高了,批判性更強了,關注人類的生存,那已經是哲學和宗教層面,超越了她之前時代的創作。」
瑞典學院評價阿列克謝耶維奇,說她的作品是「對時代的磨難與勇氣的紀念」。「的確是她一直仍在經歷着的,」孫越說,「她雖然沒有真的經歷戰爭,但經歷了蘇聯時期生活的痛苦;而她的出走,也正是勇敢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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