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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貴頌
鑰匙的重要，怎麼說它都不過分。人在很小的時候，是不會拿鑰匙的。只有等到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之後，父母才能將鑰匙連同寄託與責任交到他的手上。我接到鑰匙的時間，好像是在上小學之後。那時父母為生計所忙，沒有更多的工夫來照顧我，於是就將家門的鑰匙拴上一條紅繩，鄭重地掛到我的脖子上，然後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放學以後如何走路，回到家裡如何開門，開門以後如何把鑰匙保管好，千萬不能弄丟了......我則半認真半敷衍地聽着，然後很高興很自豪地接過鑰匙，說一句「很牛」的話：「放心吧！」
從此以後，鑰匙就伴我風雨兼程。
鑰匙是人謀食的工具。我的童年生活艱難，全家長年累月吃的是玉米麵餅子或地瓜，有時甚至填不飽肚子。可是我家南面的鄰居小曇，卻經常拿着雪白的餑餑在門口嚼得香甜，饞得我直流口水。而小曇他爹每天也不下地幹活，只是東邊遊遊西邊逛逛，這裡瞅瞅那裡看看。我的父母雖然每天都按時去生產隊勞動，但家裡的生活沒法跟他家比。我問母親：「小曇家怎麼成天吃餑餑？」母親告訴我：「他爹是保管。」我又問：「保管是什麼？」母親說：「你沒看見他爹腰上掛着一大串鑰匙麼？」從此，我對掛鑰匙的人充滿了羨慕--在這之前，我只對穿中山裝、上衣口袋插着鋼筆的人充滿了敬意，母親這一說，我才發現，原來有鑰匙的人才是富人。也或許，掛上了一大串鑰匙就能換來大米白麵吧。於是我到處搜羅鑰匙，先是將家中抽屜裡的鑰匙拴到繩子上，走路時候都注意看地上有沒有鑰匙。工夫不負有心人。我的鑰匙由一把變成了兩把三把一直到四把。然而全家的生活仍然清苦如舊。直到長大後，我才知道，小曇他爹不但保管着鑰匙，也保管着村裡的麥子和玉米。
隨着年齡的增長，人的生活開始變得豐富多彩起來。我的鑰匙開始真實地增加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老師交給我一把教室的鑰匙，讓我每天早上去給同學開門。從此我每天都起得很早，囫圇扒拉幾口飯，就往學校跑，去開教室的門，開了門以後就掃地，擦桌子。如是冬天，就把教室爐子內的灰渣扒出來，再點火生爐子，不怕髒，也不怕累。我的行為無疑受到了老師的讚揚，吸收我加入了少年先鋒隊，並且提拔當了中隊長，也就是班長。老師給我發了一個方形的牌牌：白底子上縫了兩道紅槓槓，我把它別在左大臂的外側，顯得挺神氣。第二年，我的那個牌牌上又增加了一道槓，成了大隊委員；第三年，槓槓雖然沒有增加（三道槓是最多的了），但我卻當上了大隊長，協助老師維持教學秩序。當然我仍然拿着教室的鑰匙，每天一如既往地早到學校開門，為同學們打掃衛生。
參軍去上海的第二年，我當上了文書，負責全連的檔案保管和整理。指導員找我談話時，將檔案室和書櫥的鑰匙交到我的手上，鄭重告誡：「檔案是戰友們的歷史資料，屬於政治生命的一部分，必須十二分的謹慎和認真對待。除了連首長，任何人都不准看檔案。」我小心翼翼地接過鑰匙，開始了責任重大的工作。其間，我整理自己的檔案時發現，檔案裡的入團志願書，竟然是大隊支部書記代填的！這下令我一頭霧水。我本來已在高中時入了團，怎麼莫名其妙地又來了個二次入團！偷偷地寫信回去詢問，書記回信說，你原來的團表弄丟了，我就補了一個。從此，我知道了原來檔案也是可以造假的！
再後來，我調到師政治部當保衛幹事，負責更加重要的檔案工作。那把檔案室的鑰匙分量也更沉了。有一件事情可以說明問題：上海解放時，舊警察部隊經過我地下黨的策反，起義投誠，被我人民解放軍收編。解放後，有些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1978年改革開放之後，他們不斷上訪，要求恢復起義名譽。因為找不到歷史資料，一時難以定論。後來，我在整理檔案時，發現了一本當時參加起義人員的花名冊。就是根據這個名單，我們將所有的上訪人員，一一甄別，去偽存真，還了一些人的廬山真面目，使他們由「歷史反革命」而變成了有功之臣，有的發放了補貼，有的安排了工作。
人之所以要仔細保管鑰匙，原因是鑰匙與自己的生活和生存有着密切的關係。一把鑰匙有時甚至可以作為人生的一個奮鬥目標。有人拚命地賺錢、攢錢、貸款、看房子、買房子、搞裝修，最後拿到手裡的，不就是一把小小的鑰匙麼。然而有了這把鑰匙，大門一開，老子就是房子的主人！有人揣着大把的票子去4S店轉轉，瞅瞅，問了油耗問性能，問了質量問價錢，最後相中一個車型，填好單子，付了鈔票，銷售員交給一把鑰匙。此公坐進駕駛室，將鑰匙往方向盤下方一插，打火，踩油門，這車子就歸自己了！
再粗心大意的人也不敢怠慢鑰匙。鑰匙是生活的重要部分。一旦丟失或遺忘，焦慮和尷尬立竿見影。兒子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與妻子一起送客人，剛出門，一陣風突然將門給關上了。此時兒子還睡在床上，我們兩人都未帶鑰匙，身上立刻急得冷汗直冒。萬般無奈之際，我壯着膽子爬上樓頂，又從樓頂下到陽台（我住最高一層），進到家裡，將屋門打開。這時的我，腿都哆嗦了。
鑰匙的命運，也有衰敗的時候。當你搬家之後，新主人必定要換鎖，此時，原先與之形影不離的鑰匙就成了廢物；或者你的鑰匙忽然丟了，無奈之下，請了開鎖師，賣弄一陣技巧，那把鎖立刻面目全非，而那把鑰匙，即便失而復得，也成了廢物。家裡現在有幾十把鑰匙，絕大部分都如趙匡胤的部隊，兵不識將，將不知兵。妻子建議將這些廢物清理出去，我則一直保留着，希望有那麼一天，有一把鑰匙與另一把鎖配偶成對。雖然這樣的機會一次也沒碰上，但我還是固執地辯解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
當一個人基本用不着鑰匙的時候，就進入衰老階段了。因為絕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家裡，或者糊塗到丟三落四的境地，家人也就不敢輕易將鑰匙交到他的手上，否則出去時卻忘記鎖門，讓小偷輕鬆光顧，不是鬧着玩的。或者忘記帶鑰匙，將自己鎖到門外，無處可去，陷入尷尬困境。更嚴重者，大病一場，住進醫院或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需要別人照顧，這時，鑰匙對於他，就已經是一個做過的夢了。
如此看來，人的命運，就與一把鑰匙很相似。當擁有鑰匙的時候，千萬要好好地保管、使用和愛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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