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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呂貴品
《記憶的叫聲咬耳》,是呂貴品一首詩的名字,他打算用作即將出版的詩集的書名。這套書由海天出版社出版發行。他說,隨着年紀增大,回憶變成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就像有人在身後咬着耳朵一般。■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熊君慧 圖:受訪者提供
詩人承認自己老了,也總是以一種浪漫的方式。2012年,呂貴品在微博上發起一個給自己寫輓聯的運動。「本人身患絕症,辭世之日遲早到來,現向眾友徵集本人的輓聯,便於本人活着可見,否則,死後不知兄弟們給本人的優美文字,實是大遺憾。」他甚至獎勵好的輓聯。
「給別人寫輓聯其實也是給自己寫。能在活着的時候看到輓聯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數年過後,呂貴品的這個舉動也許被看成是文人的一種風雅,或對待死亡的詩意的表達。我至今無法忘卻這樣一條「輓聯」,這裡飽含了一個女人面對這場預演的生死離別的悲慟和隱忍:「笑也貴品,去也吾夫,黃泉路上人不獨,燕兒生死共左右--呂孫燕枝恭書呂貴品墓誌銘。」
呂貴品的本質
「詩人!回憶使我周身冷卻,忍疼撫摸一下你昔日的姓名吧。」1986年,詩人徐敬亞在深圳這樣寫到,他寫的是《男人呂貴品》。詩人,不止是呂貴品在這個世界的一個身份,在我看來,是讀懂他人生際遇和性情的基因密碼。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還在吉林大學讀書的呂貴品和徐敬亞、王小妮、劉曉波、鄒進、蘭亞明、白光等人組建赤子心詩社,在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校園產生過深遠的影響。那時,赤子心詩社的七人像「真的注定要成為詩人」那樣辦報辦刊。呂貴品年輕的面龐,完全洋溢着一個詩人的自信,他以與眾不同的風格,獨樹一幟的詩歌技巧,清新瑰麗的詩歌文本,包攬1981到1983年中國最具影響力的《青春》、《萌芽》、《青年文學》等雜誌的詩歌大獎。整個80年代,呂貴品彷彿一直沒有停止大口飲酒、大聲演講,一股從未有過的激情,在他的周身日夜散發,熱度灼人。
沒有獨立的語言體系和秩序的詩人無法構造自己的世界。呂貴品的詩有空洞靈幻的氣氛,又有男人粗獷、冷峻之感。
呂貴品曾說過,他不敢出版個人詩集,因為總有一個怪誕的預感,一旦出版個人詩集,他將撒手人寰。其實,這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說辭。詩人,不只是呂貴品在這個世界的一個身份,在我看來,是讀懂他人生際遇和性情的基因密碼。可是,呂貴品對我說:「我不是詩人,只是一個寫詩的。」
寫詩的呂貴品用簡單的幾句話概括了他心目中詩的本質:從佛學角度來說,每一首詩歌都是一個公案,類似一本課本和一個課題。越簡單的東西越能認識本質,就像認識人的身體一樣,肺的本質是「風扇」,心臟的本質是「血泵」。詩是文學形式,也是一種思維方式,詩的本質是「由此說彼」,「有種指桑罵槐的意味」。對他來說,寫詩所花時間甚少,也許就是別人一根煙、一杯酒的工夫,但「達到境界不容易」。
喝下一口茶,他繼續說:「好的廣告、電影、繪畫都是詩,所有的藝術作品有詩的成分才會受歡迎,詩歌具有一種張力,詩人是有鬍子的孩子,真正的詩人應該在六十歲以上才能看清詩的本質。」
「靠詩成名是錯誤的,詩斷然不是一種職業,詩人不似作家,戲劇家,它不是一種職業,不能靠它吃飯,詩是一個個人體驗,不是社會性的,一首詩把人看哭的,不是到位的詩,到位的詩是口香糖,有嚼頭,詩是老師,教你認識世界,但社會化的口號不是詩,是類似文革時期的順口溜,詩的寫作不花費時間,但達到境界不容易。」
談到詩,呂貴品話語中只有逗號,我幾乎無法打斷他。在呂貴品和他的好友的世界裡,詩並不是稀罕物,更不是奢侈品,就像呼吸、美酒、生意一樣自然、必須。詩與年齡無關,詩就是呂貴品的生命的狀態,更是他生命的本質。
聽友之言放棄仕途
因朋友的一句話而結束了自己的仕途,這是呂貴品人生的第一個「荒誕」。上世紀80年代,還在吉林大學團委工作的呂貴品跟隨同學來深圳。呂貴品一一細數他們的名字,不少已身居省部級高位,有的更是當今南粵大地的父母官,也有人鋃鐺入獄。
「我當官肯定是最好的官。」詩人很幽默,「當官的幾個本領我全會。比如說拍馬屁,見風使舵,練嘴皮子,口若懸河,動筆頭子。而且我能當個好官,因為我不會貪。為什麼有的人會貪?是因為把持不住自己的慾望,用句老話說,有的人生來就厚道,有的人生來就奸詐。有的人站在這裡,看到藍天大地之美,有的人卻滿是防備之心,時刻警惕對面來人襲擊。」
來到深圳的呂貴品,他曾有機會去團市委或國有企業,俗話說就是「進入體制內」。他還記得,到深圳的那天上午,去了幾個體制內的單位,中午朋友曹長青請他吃飯。「你去的那些地方都是狗窩、屎窩。」幾杯酒下肚,曹長青說話越發直接,「貴品,你還是按照你的夢想,咱們生來吃什麼飯,咱就幹什麼事情。」曹長青一句「當記者好」,呂貴品下午就到了報社,拿了記者證和工作證。
滿懷激情來到深圳,又被一個「紙口袋」拒之門外,這是呂貴品人生經歷的第二個「荒誕」。1984年,有一個東北師大畢業的人慕名找到徐敬亞家,與他有過一次短暫的會面。此人在美國留學被台灣發展成特務,此次見面他想將徐敬亞發展成為特務,徐敬亞由此也成為公安部門的監控目標。很多年之後,呂貴品回憶起那段被監控的經歷,言語中滿是被命運捉弄的無奈:「 徐敬亞來到深圳之後,吉林省相關部門給深圳市公安局打了電話,告知『徐敬亞是個敵特,你們要密切注意』。最後對方還說了一句『還有一個人跟他一塊去了深圳,叫呂貴品』。實際上,那個特務根本沒有想發展我,我也沒有見過那個人。」
正是最後這句話,讓原本跟此事毫無關係的呂貴品沒有調入深圳。他和徐敬亞的名字被壓在深圳市人事局局長的辦公枱的玻璃板下。玻璃板下有一張表,上面都是不能調入深圳的人的名單。「因為沒有認定為特務,也沒有任何定性,我的問題就這樣被留在檔案中,無人解決。我被公安局監控了8年左右。那個特務都從牢裡出來了,我的事情還沒結束。」8年的遭遇,讓他深刻明白一個道理:「事情有結論可能還是好事,懸而未決,沒有結論,就意味着誰都不去解決。」
呂貴品還記得有讀者來報社控訴檔案之苦。「此人的檔案被管理員放在右側,管理員為了方便整理,在檔案袋上寫了個『右』字。接任的管理員看到袋子上的『右』字,就把他的檔案放在右派檔案之列。在他『提幹』的時候,領導派人去調檔案,調檔的工作人員看到他的檔案在右派分子之列,向領導匯報此事,領導也沒有打開檔案,直接就不予『提幹』。」
正是有切膚之痛,呂貴品在《深圳青年報》刊登了一個檔案專題,表達了他對檔案制度的控訴。他寫道:「 有一個紙口袋,裝着你、玩你、整你,讓你身敗名裂,你卻不知道敵人是誰。」
用詩人的方式賺錢
《深圳青年報》編輯部解散後,呂貴品下海了。把詩當作現實來過活的人,下海經商也是依照詩人的任性。命運垂青於他,一個異想天開的項目使他直奔財富的命門。「賺錢是一門藝術,真正的詩人全都會賺錢。詩歌是一種創造,賺錢也是創造。」 在他心目中,窮困不屬於詩人,詩人應該是財富的最高擁有者。
雖然已經擁有非普通人的財富,但呂貴品不承認自己是商人。「 商人講究投入和回報,我賺錢都是『拍腦門』,只出點子不投錢。」他說,「 投入上零成本,就不會瘋狂地想把錢撈回來。我用詩人的方式去賺錢,還要賺得浪漫一些。」
1987年,呂貴品小試身手,策劃了中國首屆香煙盒設計大獎賽,並賺到了3萬元。他的第二次小試牛刀則做了全國普法教育畫冊。這本畫冊是以漫畫的形式告訴讀者如何愛護國旗、隨便輟學也是違法等普法知識。他找來作者創作並得到了出版社的支持。這本書順應全國普法宣傳的需要,名正言順。同樣的模式,他還出版了《警魂》--為全國公安武警系統一、二級英模「樹碑立傳」。之後,他又親自操刀為勞改犯寫教材《自省歌》,在勞改系統廣泛發行。這幾本書均發行超過千萬套,為他賺來了那個年代的人無法想像的財富。
呂貴品走的「大眾路線」與同時代文化人做的流行出版物有所不同,秘訣卻也簡單:黨喜歡、人民滿意、法律沒有障礙。當其他人逐漸看明白他的賺錢門道之後,他轉型做投資,後面的經歷在我聽來更是天馬行空,可是這些項目卻又為他贏得了切切實實的財富。
呂貴品「 用一種浪漫方式賺錢」,這是詩人面對混沌俗世的一種方式。他證明了詩人也可以是聰明的、入世的、狡黠的。不過,這位天才詩人的驕傲是寫在一首首詩行間的,那才是他向世界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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