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愛情,在今天已經變成一個氾濫的詞語,少了一些神聖與珍視,多了一些浮躁與不安。然而,偉大的愛情依然存在--掀開歷史的帷幔,掃去時間的塵埃,一窺曾經的浪漫,還有瘋狂。美籍華人、哲學教授袁勁梅的長篇小說《瘋狂的榛子》,為我們展現了這一場瘋狂的愛情。小說以喇叭與寧照的包辦婚姻為引子,引出她與浪榛子兩個家庭的故事,從喇叭父母頤希光、舒曖的離婚到浪榛子父母南詩霞、黃覺淵的生活,再到「文革」蔣達里勞改農場的經歷;從范氏家族的幾代人因緣,再到風雲突起的商戰與陰差陽錯的家祭。龐大的敘事中,裹挾着戰爭的殘酷與人性的對抗,還有跌宕起伏的生命交集,而作者的主線是遺留下來的《戰事信札》,為小說平添諸多新奇與趣味。
喇叭的婚姻,由母親舒曖一手操辦,她不想讓女兒重走自己的道路。21歲那年,她收到密友南詩霞的一張報紙,棄暗投明,義無反顧回了內地。這是源於一個人:「抗日遺孤」范笳河,抗日戰爭時期中美混合聯隊的一名飛行員,是國民黨空軍中的抗日英雄,也是中共地下黨員。以《戰事信札》為主線回首那場愛情,令人唏噓不已,又感動萬千。「浪榛子,瘋狂的浪榛子/天傾斜的時候,你的肩膀頂着/地動搖的時候,你的雙腳踩着」,抗戰期間,她送進衡陽的這首詩,成為范笳河的精神支柱:「我有兩個家,一個是CAC,M基地,一個是你家。」然而,戰爭打碎了一切美好,理性與慾望之間,人們左右盤旋;仇恨與利益之間,人性被扭曲;戰事倫理與正常倫理之間,戰士不得不服從集體,最終造成自我分裂......特殊年代,活着,就是勝利;為所愛的人活着,就是最大的勝利。像范笳河的獨白:「把侵略者趕出去,換來一個自由中國。保護着人不被禽獸吃,也保護着人不變成禽獸」,此時,愛情已經昇華為一種信仰。
然而,很多時候,戰爭對精神的蹂躪遠遠超過肉體,令人掙扎、窒息,甚至喪失理智。「文革」時期,兩個家庭遭受牽連,舒曖、南詩霞先後被批鬥,蔣達里變成人間地獄,歸來後舒曖染上血吸蟲病,身體埋下隱患。從「十年動亂」走出來,還需要十年,這是怎樣的煎熬啊,就像建設「低溫樓」的頤希光,平反後落下後遺症,害怕被邊緣化、歷史問題對女兒牽連、砸老師的墳被後人知道,或許正是敏感,一條白圍巾產生誤會,撕裂了他們的幸福婚姻,兩人走向分道揚鑣。從歷史彎路到婚姻危機,這些經歷,讓舒曖更加堅信,長而平淡的生活便是幸福,而她做出的犧牲是不可磨滅的:每一道印跡背後都是無言的傷痛。
「轟炸機、小熊維克、浪榛子Ⅰ、浪榛子Ⅱ、浪榛子Ⅲ」,這些,與其說是愛情的符號,不如說是愛情的勳章,是范笳河獻給舒曖的禮物:這也揭開了小說的「詩眼」,「浪榛子」不是出自《詩經》或宋詞,而是一架轟炸機的名字。我在回味作者構思巧妙之餘,不禁為這場偉大的愛情而落淚。
人性的黑暗、權力的腐敗、軍中的鐵律、倫理的對峙,錯綜交織,又層層剝離。在今天,什麼是和平?我們很難擁有淋漓的描述,而在范笳河與舒曖所生活的年代,那是血的代價、戰爭的交鋒、生命的對峙,還有無數的犧牲。可是,等來了勝利,等來了和平,「沒有一場戰爭不同時也是內心的戰爭」,所禁受的毒害與動盪的刺激,使他們患上心理病症,即PTSD(災難壓力後心理紊亂)。范笳河之女范白蘋是個醫生,繼承祖父,她結合父親的情況,從專業角度剖析這種病症,藉着父親與馬希爾的書信、范水的淵源、范氏的家譜,用綿密而冷靜的筆觸勾勒出厚實的背景,襯托出父親愛情的偉大。愈是這樣,愈能彰顯出愛情的執着與守望。而范白蘋與浪榛子的交集,生命地圖上與之相關的人物,沙頓少校、寇狄、莫興歌、以及范白蘋的兩個弟弟戚道美與宋輩新,編織出豐富而絢麗的關係網,更加淋漓盡致地細描出兩代人之間的情感脈絡。范水昨日的孝悌忠義,與今天「用錢結算」的江湖法則,無不給現代人以警示,也是靈魂的滌蕩:「世界在一代人之間從扔掉錢到錢錢錢,再往前看一代,就是走了一個輪迴,大觀園裡換了新人。」人性抵不過物慾,而已。
有些東西,不能當下看,而應該交給時間與歷史,交給未來與明天。愛情,也是如此。寇狄與「綠青蛙」的愛情,兩種文化的衝突,又讓人們看到,愛情的兩種模樣與價值內涵。我想起作者袁勁梅在《父親到死,一步三回頭》中的一個比喻:她將文化比成色彩,看不同文化裡的人,就像打開我們的顏色盒子。「五彩繽紛的葉子原來不是做飾物用的,是東鄰西舍的人們走在生活裡的腳印。」其實,這是告訴我們,應該跳出狹隘的視野,從更高的角度審視文化,審視文化中走出來的男男女女,審視生死與愛情,你會發現,或者說你會慢慢頓悟,我們欠愛情一個反思。這反思,是回到自身,重新認識你自己;這反思,也是寬宥,重新打量這個世界,以寬容的目光回望過去,重塑價值觀與人生觀。此刻,我的耳畔迴響起小說裡反覆出現的一句話:「懷爾特在『駝峰航線』跳機時,說道:『一路下去,我們每一步都是迷失,直到我們找到正確的路。』」
寫到這裡,我聯想到《巨流河》中齊邦媛女士回憶與飛虎隊隊員張大飛的故事。少年喪父,父親被日本人用油燒死,張大飛離家逃亡,19歲考上空軍,26歲為國捐軀,但在烽火硝煙的年代,他用書信給齊邦媛一個可愛的前途光明,這種心靈慰藉超越了愛情,是靈魂的救贖。這段愛情也成為賣點,而齊邦媛拒絕將張大飛的故事拍成電影,她認為那無論如何是一種扭曲。看到這裡,我想到范笳河的愛情,異曲同工之處,他們都是戰爭年代的犧牲品,他們做出的犧牲,應被後人銘記:一場瘋狂的愛情,關乎世界和平,關乎人性進化。當然,浪榛子的浪漫與詩意,也永留人間,氤氳成一首詩:「這個時候,我們北方的楓樹和櫟樹從紅到深紅再到火紅,陽光一照,『冰糖葫蘆化了』,紅顏色染紅了空氣和水,大粗筆從樹梢一直塗抹到地心。好不好,寫出的也是一首詩,豎排版的《楓林晚》。一年的生命,在秋天中都變成了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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