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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記》。 網上圖片
王兆貴
初二那年，一場猝不及防的暴風雨降臨了，學生停課，老師挨批，讀書的好年華戛然而止。酷愛讀書的我，好靜不好動，尤其不喜歡吵吵鬧鬧的大批判、大辯論。好在學校有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他們得知我作文寫得好，就拉我入伙編小節目。可我的讀書夢沒斷，一有閒空，就把同學們寫大字報的舊報紙拿來讀，以充無書可讀的斷炊之饑。那時用來寫大字報的，除了白板紙和彩色標語紙外，就是圖書館裡的舊報紙。校園裡紅衛兵組織林立，大家都要編小報、發傳單、寫大字報，紙張供不應求。到後期，基本上是用舊報紙。圖書館裡的舊報，都是六十年代以前的館藏，領來後先瀏覽一遍，發現好文章就裁下來，帶回宿舍看。特別是一些大報文學副刊，其中許多文章出自大家手筆，文學性很強，讀後獲益匪淺。
這天上午，北風吼吼地颳着，天冷得出奇，大部分同學都乘軍宣隊卡車到縣裡參加批鬥會去了。我縮在教室裡根據《紀念白求恩》一文改編數來寶，見有位留守的同學拿來一本書，準備撕開來引火生爐子，就搶到手中翻了翻，見是上海時還書局出版的繁體字舊書，就問他是哪裡來的。儘管他有些不耐煩，又是跺腳，又是搓手，還是把這本書的來歷告訴了我。
原來，我們教室右側的學校圖書館後邊，有間破倉庫，裡邊堆放着紅衛兵抄家抄來的書。由於年久失修，那間破倉庫雖然上了鎖，卻關不嚴，是他用爐鈎子從門縫裡鈎出來的。聽他這麼一說，我就哀求那位同學說，這本書留給我吧，燒了怪可惜的。他說，你知道吧，這類書屬於「四舊」，是民國時期的「大毒草」，有什麼可惜的！留給你，大冷天的我拿什麼生爐子？我說好辦，我到外邊撿些被風刮落的大字報給你不就得啦。就這樣，這本書硬是讓我給半路截了下來。
回到宿舍仔細一看，這本書的封面已經破損，且有水漬湮痕。封二是仿舊書簡樣式的豎線框，右上方在粗細線條嵌套的圓弧內，以橫豎混排的文字標明：許嘯天作品/加新式標點白話新體的小說。左上方豎排着兩個墨書篆字，若非左下方有「敘述體的西廂」六字，我還真認不出這本書的名字。封底是時還書局的圓形徽章，翻回頭，有一幀許嘯天先生所著社會小說《上海風月》的廣告，接下來是版權頁，天頭照例是「版權所有，不准翻印」八個顯赫大字。下方從右到左列出該書出版時間、書名、價格以及改編者、出版者、發行者、印刷者等一應事項，書名下括弧中註明平裝兩冊大洋一元三角。內文紙張邊緣毛糙，已然泛黃變脆。
由於那時年少懵懂，對才子佳人之類的故事興趣不大，加之內文是繁體豎排，且又是不知上文來龍的下冊，就匆匆塞進書包裡，沒有細看。待到後來，看到《紅樓夢》中「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一章，這才想起那半部舊書。於是翻出來瀏覽了一番，並到書店買了一本再版的《西廂記》對照閱讀，方知這個緣於唐代《會真記》的雜劇，無論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情節的鋪排、語言的熔煉，都是那麼鮮靈活潑，情趣盎然。即便是原劇中的道白和唱詞，讀來也毫無雕琢滯澀之感，有的只是通俗流暢，本真自然，曼妙靈動，委婉舒緩，唇齒生香，韻味無限。不要說「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也不要說「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僅是那句「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裡」，就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語言藝術的魅力，不在於形式和辭藻，而在於形象和內涵。把《西廂記》當作愛情故事來讀，當然未嘗不可，若能再昇華一步，從中悟得文學藝術的美妙，乃至人生境界的真諦，那就稱得上「聞得書香知真味」了。
打從識字那天起，我就特別喜歡看書。但因家境不寬裕，父母能供我上學就不錯了，要錢買書看想都不敢想。即便被稱為「小人書」的連環畫，也難得能買上一套。生不逢時，無書可讀，就更加飢不擇食，但凡能看到的讀物，哪怕是糊牆的報紙、包雜物的書頁或沒頭沒尾的半拉子書，也不嫌棄，逮到就看。大約是我太愛書了，儘管當時並不知道這本民國十二年出版的半部書有什麼價值，卻還是悄悄地收藏起來並保留到現在。於今想來，幸虧那時我還沒什麼心機，感受不到收藏「毒草」的嚴重後果，否則，這本書就變成爐膛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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