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師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的舞台製作,早期作品演出五、六小時是時有之事,七日七夜的紀錄亦有過;今年澳門藝術節重點節目,威爾遜的獨腳戲《最後的錄音帶》,在澳門文化中心小劇院的兩場演出,筆者觀賞的第二晚(5月22日),演出一氣呵成,只有一小時十分,實是少有。相對曾在香港藝術節演出的搖滾音樂劇場《黑騎士》(The Black Rider),和《沙灘上的愛恩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可說是「最易看」的一個製作。
不過,這個製作對一般觀眾來說「容易看」並不等於便是「好看」,甚至真的「看得明白」;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成名作《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內容簡單直接「容易看」,但大多人不會覺得「好看」,「看得明白」亦不易。而這部原名為《卡拉普最後的錄音帶》(Krapp's Last Tape)的劇作,是貝克特很重要的一部短篇作品,戲中內容帶有一定的自傳性。儘管情節內容簡單,但真的要看得明白,觀眾仍難免要面對挑戰。今次威爾遜的版本更融入了他獨特的前衛美學觀,可說是兩位刻意打破傳統的後現代主義大師顛覆劇場的作品,傳統的劇場經驗和審美反而會成為「看明白」的障礙。為此,劇場燈光全暗下來後,突然響起強大的爆烈音響,伴隨着雨聲、雷聲和閃電聲,便仿如要觀眾將過往的觀賞經驗洗擦掉,拋下一切,進入威爾遜的空間中去吧!
威爾遜強調獨特的空間,和無比「緩慢」的節奏;他認為戲劇的節奏其實是較現實生活大大加快,他的「緩慢」,其實是貼近現實生活的速度!《最後的錄音帶》自始至終呈現在觀眾眼前的,便是威爾遜最喜愛的傳統鏡框式舞台,還刻意地放置了一大捆用繩子包紮起來的紙張在舞台前端。燈再亮起時,觀眾眼前的景像便是七十歲的老人家卡拉普,獨自一人安坐在狀似資料室的空盪盪空間中,左右兩邊小長桌上置放捆綁着的文件、書籍和盒子,其上各有三盞罩燈懸垂下來;背牆是一排檔案架,架後有出入口。三邊牆上高處都各有三個加有欄柵的小窗口。這便是卡拉普每年將過去一年發生的事情錄音來度過生日的地方。
然而,開場強大的爆烈音響帶出的大雷雨場面,在劇場獨特的光影及音響效果配合下,變成滿是鐵枝欄柵的牢房一樣。雷聲、雨聲、閃電,轟炸般佔據着劇場內整個空間;雖有強弱變化,但壓迫感沒變。這種在觀眾眼中的外在感受,其實映照着的是一個空洞的孤獨空間中,卡拉普翻騰着強烈而複雜情感的內心世界,是卡拉普回望一生難以安靜下來的波動情緒。這與他靜靜地、無比冷漠和冷靜地坐在桌「前」的姿態,構成無比荒誕的強烈對比,這種荒謬正是構成《最後的錄音帶》的主要元素。
卡拉普的形象臉塗白粉,劇終時燈光亮起,觀眾更會清楚地看到他所穿的背心前後剪裁色澤不同,腳上穿的是很搶眼的深紅色襪子。在第一部分維持了二十多分鐘的閃電雷鳴的場景中,仿如默劇般,卡拉普對着長書桌靜靜地、面無表情地坐着,書桌上放置了一台古老的開卷式錄音機,桌子的上空有懸垂下來的罩燈;他其實是面對書桌的背面而坐,書桌的櫃桶(抽屜)全部向着觀眾,這種「不正常」的場景更加深了荒謬感。
及後卡拉普慢慢離開書桌在場中走動,先是拾起香蕉皮,繼後又在櫃桶中掏出香蕉來吞食,再將蕉皮掉在舞台上,動作誇張猶如冷面笑匠,那正好和他的小丑式形象貼合,與劇中老人內心的孤獨與翻騰的感情世界帶來荒謬的對照外,更為觀眾帶來舞台的疏離感。同時,卡拉普還開始伸展四肢,手舞足蹈,將右邊小長桌上一堆藏了錄音帶的盒子搬到桌上,置於燈光下,坐下,面對着錄音帶,大叫了一聲,進入一個寂靜的世界......
第二部分開始,卡拉普開始翻開古老的開卷式錄音磁帶,一邊翻、一邊舞動着,磁帶反覆播放着已逝去的舊事,對母親離世的憶述,還有年輕時與戀人艾菲(Effi)戀情的終結,在湖上和在小艇上的情景......貝克特現實生活中的戀人應是他的表親Peggy Sinclair,這兩段年輕時的感情生活的錄音,卡拉普反覆地用心聽着,但突然失掉理智一樣,將桌上所有的錄音帶一下子便全撥到舞台上......雷聲雨聲再響起,卡拉普再站起來走動,隨後再坐下來,又再翻出錄音帶來聽,一邊聽、一邊夾雜着聽似並無意義的歌聲、雨聲......期間卡拉普一度隱身到場後的檔案架後,獨留空台一陣子再出場,既像告訴觀眾,那是一個舞台的空間;亦像留出一個空間,讓大家思考思考......
可以說,威爾遜在舞台上呈現給觀眾的,便是一切異常化,被扭曲化的荒誕影像,但又夾雜着一些敘事性的故事情節,既要觀眾入戲,但又要觀眾抽離。那可說是與傳統劇場氣氛及經驗完全不同的東西,在演出後四十五分鐘終有人開始離場,也就不是奇怪的事了。演出時能配合中葡文字幕,觀眾對錄音內容的理解,相信有助增強觀眾堅持下去的耐力。但無論喜歡不喜歡,威爾遜演活了空洞孤獨的老人的複雜心境,更重要的是,身處於他所營造出來的空間,那種老人的孤獨,正好映照了現今無數荒誕的人生,和越來越荒誕的世界。貝克特二十世紀的荒誕劇,在二十一世紀不僅仍未過時,更讓他從劇作家變成了預言家了! 文:周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