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罔顧美感 評者忽視細節
中國知名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日前在香港書展講座「混亂時代的文學選擇」中,從作家和學者兩個角度切入,犀利指出內地文學界正處於「混亂時代」,即寫作者只關心深刻而罔顧美感,評論者只關注社會政治學層面而忽視文學細節。■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張岳悅
曹文軒今年四月獲得被譽為「兒童文學界的諾貝爾獎」的「國際安徒生文學獎」,成為首位獲得該獎的華人,對他來說,這個榮譽不是獎給曹文軒這個人的,而是獎給文學的,同時也是對他的文學觀的一種肯定,「因為這個獎一貫的宗旨就是高度強調作品的文學、藝術性,反對意識形態化」。
現年62歲的他生於江蘇鹽城貧窮的農村,年幼時常在父親任校長的小學圖書室讀書,自小在書香薰陶下成長的他後因文筆出眾獲北京大學中文系錄取,畢業後於該校任教至今。他笑稱一個聰明的老師應該像他這樣做:讓學生們定期推薦好書,這樣做既督促學生讀書,又能在繁忙的工作中了解到現時的好書。這次學生推薦給他的書是美國學者Harold Bloom的《西方正典》,其中的觀點與他在不同場合所發表的不謀而合,甚至許多言辭都如出一轍,「混亂時代」這個詞便是從中而來。
文學觀堅持己見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時代?Harold Bloom稱它「英雄和流氓、真實與謊言不分」,而作為一個作家,正面臨着常識被顛覆的最壞的時代。曹文軒稱自己在文學觀方面既固執又傲慢,總是孤立地發出不一致的聲音,曾經因他人疑惑的目光而惴惴不安,繼而在講話時帶着激憤的情緒;也曾因與其他學者藝見不同,而懷疑自己是否平庸淺薄。但現在,他正在眾人面前平靜地敘述自己的觀點,有理有據地去反駁一個個質疑或批判的聲音。
「現在內地所謂的文學評論已經不再是純粹文學層面上的,而是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的評論,真正從文學、美學、藝術形式角度進行的評論已經鮮少存在。而早前我的學生極力要求我寫序的《小說鑒賞》一書,它研究的問題是:若這部5,000字的小說原是由15,000字壓縮而成,那被刪減的10,000字可能是什麼?這個人物為何在這裡出場而不在那時出場?其中一篇巧妙地解讀了契科夫的短篇小說《萬卡》,如果萬卡的故事不是通過寫信傾訴,而是由作家本人敘述出來,這個世界還會不會有這樣一個經典短篇?如果我們只將其解讀為對沙皇殘酷統治的控訴,而沒有注意那封只寫着『鄉下爺爺收』的信,欣賞還是完整的嗎?這些正是我所堅持的和希望看到的文學評論。」
文學界不談文學?
在曹文軒眼中,如《小說鑒賞》般精微地欣賞和批評小說,在近幾十年的文學批評中已經沒有了,「文學評論界進入了最好大喜功的時候,批評家不安於角色而爭當思想家,話題愈來愈大,可是大而無當。一個作家在進行小說創作的時候,不可能同時在考慮現代性、全球化的問題。譬如我寫《草房子》等小說的時候,考慮的都是如何將一段風景描寫得更精彩,書中角色此刻的心情應該是怎樣?這一段和那一段話是否重複?在寫作的日子裡,糾結在心頭的都是些具體的寫作問題,有時情節出現空缺無法銜接,我會一連多日十分焦慮,怎麼會有心思去考慮全球化的問題?既然你生活在這個宇宙中,一切都浸潤在你的文字中,無需刻意追求,可是批評家偏偏研究的恰恰是這些我們作家根本不關心的問題。俄國十九世紀的黃金時代,為何作家和批評家關係密切?因為批評家在宏觀和細節兩方面真正意義上指導作家。」
「無論是在北京大學文學系的碩士、博士論文答辯現場,還是在各種以文學名義召開的論壇和會議中,參加者基本不談文學,談的都是政治、革命、現代性、經濟、全球化、反恐等話題,這樣的風氣短時間很難扭轉。」曹文軒每年都會參加現代文學的論文答辯,各種呼籲也每年都說,可是:「當別人都在討論全球化的時候,哪有學生還敢只談文學細節?他難免會因為話題太小而心虛。但對一個作家來說,全球化的問題一定比文學細節更重要嗎?」他反問道。
年輕人寫作「秋意濃」
文學的本質是什麼?在曹文軒看來,文學從它誕生的那一天開始,就有着恒定不變的基本面和基本品質,隨着時代變遷而改變的只是外部形式,文學不應放在進化論的範疇內被討論,它無需界定,卻存在於我們的生命、情感以及一代代人閱讀形成的共同經驗之中。「文學正面臨着審美功能消退的問題,愈來愈多的人只注重思想深刻,而深刻在中國傳統美學中從來不是一個範疇,自古以來,講求的是趣味、雅興和意境。」
怎樣的作品才算深刻?即「往死裡寫,往惡毒裡寫,往人性最卑劣的地方寫」,可是「若我在現實中已經很憂鬱,再讓我看這樣的作品,難道我會變得更好、更快樂?」隨即他提出在年輕作家中的「怪現象」-「秋意濃重」,他說:「上世紀80年代的一批寫手寫的作品總是特別淒慘,卻也不是來自他們實際的生活經驗,而是來自知識幻化的感覺。」有一次他參加一個這樣「秋意濃重」作家的研討會,質疑道:「我們這麼多人來參加你的作品研討會,社會上有這麼多人關心你,你還有什麼好悲傷的呢?」他認為,人的一生就應該像一年四季,春天當春天過,夏天當夏天過,不應在春天的時候過冬天,所以提出「陽光寫作」的口號,望更多年輕人發掘文學和生活中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