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導演的《採茶舞曲》受到官方媒體的熱烈讚譽。 網上圖片葉 襄
鮑勃．迪倫（Bob Dylan）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讓許多人跌破眼鏡。瑞典文學院的授獎詞中的評價：「他在偉大的美國傳統中創造了新的詩意表達。」不管他是否接受諾獎，鮑勃．迪倫在民謠中放入了自己的靈魂，喚起了人們的靈感，讓人們被禁錮的感情能夠像鮮花般綻放。
沒有憑空的創造，利用民謠或者民間小調回應現實題材，是常見的藝術手法。鮑勃．迪倫用民謠的形式，卻漠視眾多聽客，執拗地發出自己的聲音。鮑勃．迪倫是異數，現實層面更多的是用民謠的形式為主流文化箋註背書。
在最近一場大型活動中，也採用了這一藝術手法，一首民間小調被編排重組，並被編導者自我讚譽為美輪美奐。這就是《採茶舞曲》。
這支民間小調在晚會上的表現手法，延續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新民歌音樂創作傳統。這一傳統的目的在於建構集體信仰，信仰的傳遞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一定程度上符合文化習俗和已有的社會實踐，採用老百姓喜聞樂聽的民間歌謠、小調是從音樂角度達至目標的有效方法之一。
上世紀20年代開始，各根據地產生了許多革命民歌，宣揚勇於鬥爭、不怕犧牲的精神。到了50年代，中國進入了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階段。社會條件、人民生活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出現了新的內容和新的精神風貌，民歌也隨之進入體現樂觀向上、艱苦創業、英勇豪邁的歷史階段。
《採茶舞曲》創作於1958年，動機來源於當時總理周恩來。他的學農基地在杭州近郊梅家塢，彼時對當地的文藝界提出，新時期下缺少專寫茶葉的文藝作品，號召之下，杭州音樂界的成果便是周大風的這首曲子。此曲的成功，正是對民間音樂的巧妙運用。專業界的點評是，它採用了越劇音調，融進灘簧疊板「多上一下」的曲式，又吸收了浙東民間器樂曲「四則」的音調作引子，並採用有江南絲竹風格的多聲部伴奏。曲調老百姓耳熟能詳，一學就會，方便傳播。
舞曲中，滿滿當當的都是當時的大躍進思想，第一版中有「插秧插到大天光，採茶採到月兒上」、「多快好省來採茶，好換機器好換鋼」。經典的樂曲呼應現實又與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這一點周恩來深刻理解，因此他親自將「插秧插到大天光，採茶採到月兒上」改為「插秧插得喜洋洋，採茶採得心花放」。這兩句與「溪水清清溪水長，溪水兩岸好呀麼好風光」呼應，將採茶與喜悅、青春、若有若無之間的愛的情愫相連，採茶不再是腰酸背痛的一項工作，而是富有詩意的活動。
這種想像一直持續至今。妹妹經常對我說：姐，你去茶山多有意思，下次帶上我一起去，一起採茶、炒茶。她實在不知道，採茶是一件繁重的體力活。
不說爬到茶山已是累得不行，清晨茶樹上的露珠滲入衣服，一會就讓人感到寒絲絲、濕漉漉。採茶不能用指甲掐，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指尖夾住新梢，輕輕用力，將嫩芽摘下來。不一會兒，大拇指面和食指側面不但疼痛，還被茶汁染得黑乎乎的。無論是社會或者政權建設的需要，有關勞動的革命浪漫主義想像是必不可少的，社會運動在民歌的傳唱中被賦予神聖性。
上世紀70年代末著名歌唱演員朱逢博翻唱了《採茶舞曲》，曲調基本不變，裡面的歌詞因應時代，將「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你東山西山採茶忙」改寫為「春天呀滿山新茶吐芬芳，社員呀個個喜把春色迎」，細部經過修改，表達「撥亂反正」後人們的喜悅之情。在社會記憶的建構過程中，茶既是茶、又不是茶，曲既是曲、又不是曲。
之後的李玲玉、陶慧敏等走甜歌路線的歌手開始演繹此曲，柔美、悠揚，溫和清新的旋律變成大眾的消費對象。不僅適合在KTV演唱，還被改編成廣場舞。
《採茶舞曲》的版本不斷在升級。最新版本的《採茶舞曲》大場景和大製作的水平前所未有，曲調也獲得最大尺度的改編。儘管我對音樂和舞蹈一竅不通，但還是以非專業的水平看到《採茶舞曲》巨大的變化。
我以為，在四分多鐘的時間內，這首曲被改編成四個段落。300名女演員在進行曲般的節奏中進場。第二部分由琵琶彈奏傳統主體曲，進行曲節奏伴隨始終。演員主要做雙手後拉、劃圈、上扯、雙手左右晃動四個動作，示意姑娘們採茶。插句題外話，看到這四個動作，在我身邊的茶農朋友笑得樂不可支：介個什個套採茶葉滴？（杭州方言，普通話為：怎麼會這樣採茶。）確實，從南到北沒有這樣採茶的。可見，藝術並非一定要來源於生活，但必須高於生活。而後，在進行曲的引領下進入交響音樂合奏頌歌的第三部分，演員們手舉斗笠，金光燦燦，像極向日葵。黃色和紅色一樣，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特殊意味，在這裡和頌歌極為相稱。第四部分，最後的幾秒琵琶彈奏再次奏起小調，舞者模擬將茶葉放入斗笠中的動作，象徵豐收。
從我這個外行人看來，在這次演出中，《採茶舞曲》曲的層面，直接從詩經中「風」部大步流星跨入「頌」部的行列，舞的層面則從民間小調變身為團體操，動作整齊劃一，呈現組織化、標準化、高效率和服從的特性。這次大型活動的總導演是張藝謀，有人將他的「印象系列」演出稱為：張氏山水團體操。從舞曲的表演形式看，仍然延續着張藝謀的風格。
張氏的山水系列表演着眼於經濟效益，而這次的表演場景完全不同。有專家說：團體操中所展現的無數身軀，也正說明了人們對集體認同的渴望和對領袖的尊敬。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次表演是成功的，除了官方媒體的熱烈讚譽外，我的微信朋友圈也被來自杭州的訊息刷爆了屏，許多人是表達對這次演出的喜悅自豪之情。
改編民間小調從某種程度上，是將一種信仰嵌入到一個社會的記憶中去。效果如何，有時並不看當代，可能在千秋之外。
看罷節目，喝上一杯古樹普洱，不必追求它出自哪處名山老寨，只要它是好茶，感受它的淡，感受淡中之悠、之遠、之重。它無意告訴你什麼，它只屬於它自己，而它的沉默卻具有激發你的力量，如同鮑勃．迪倫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