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榮
豬頭凍就是以豬頭為原材料,加一些調味品,經煮爛冷凍,凝結而成的一種色澤透明的固體肉凍。這種肉凍超市上有賣,但絕大多數使用了食品膠,以至於用刀切成塊都很費勁。而我小時候過年吃到的豬頭凍絕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豬頭凍看似結實,用刀隨便劃拉幾下,就潰不成軍,七零八落。那是一種柔軟的美食,滋味無可比擬。
因為豬頭凍需要低溫,它的最佳製作時間是冬季。物質條件差的年代,它算得上是奢侈品,只有過年,老百姓才捨得做。
在我看來,豬頭凍就是故鄉年味的隆重代表。不光因為香,還因為製作豬頭凍是最興師動眾的了。那麼大一個豬頭,父親從集市上精挑細選,用草繩拴荋ㄕ^家,我們兄妹無論如何都圍上去看上幾眼的。正在上高中的大哥富於聯想,「死豬不怕開水燙」就是他那時啟蒙我的。哥哥剛說完這句話,我那個上初中的姐姐,立刻就說哥哥是老母豬吃瓦碴子--滿嘴是瓷(詞)。哥哥也不在乎,因為這些歇後語經常被人用,他聽慣不驚。而上小學三年級的我,頗為爭強好勝,很想想出一個與豬頭有關的話頭來,證實自己肚子裡也是有墨水的。
當時,家裡有一本關於歇後語的書,我翻來翻去,終於查到一句。我先默不作聲,去地窖裡拿來一棵大b,扒去多餘的葉子,使之亭亭玉立。然後,當茩籇j的面,一分為兩段,猛然插進兩個豬鼻孔裡。母親在一邊嘮叨,說我沒個女孩樣,淨瞎鼓搗。哥哥突然拍手叫好,說這就是豬鼻子插大b--裝象(像)。大家恍然大悟,不由得都笑了。
然後,父親用剃鬚刀刮豬毛,發現剃鬚刀不給力,棄之不用。他又用炭夾子去火爐夾來一塊通紅的火炭燒豬毛。不料,父親手一哆嗦,火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滾到了旁邊正在晾曬的布鞋上,於是「狼煙四起」,一時間,焦豬毛以及布鞋的糊味瀰漫蚞蒤荌|子。經過一系列折騰,最後父親才總結出一個經驗,燒豬毛最好用炭u子。火紅的炭u子簡直是黑豬毛的天敵,一經接觸,迎刃而解,蕩然無存。
豬毛燒掉了,該入鍋了,家裡的大砍刀派上了用場。這大砍刀可不是削鐵如泥的那種,父親照蚑瓿Y試探了又試探,突然一刀下去,豬頭裂開大縫。有了這個大縫,父親G嚓G嚓了半天,豬頭才分成兩半。
母親已經在大八印鍋裡添好了水,等蚇N灶。此時,先不急茪U鍋,先把豬腦子、豬眼睛摳出來,再把豬耳朵、豬舌頭切下來。當年父母愚昧,不知道豬腦子營養價值高,連同豬眼睛一塊餵了家裡的豬。很有點「取之於豬,用之於豬」的況味。家裡養的那頭半大豬吃了自己同類的器官之後,病歪歪的,不肯進食。母親主張賣掉,父親主張殺掉,正在他們莫衷一是的時候,那頭豬大概覺察到了人類對它的不友善,出其不意,拱開豬欄跑掉了,從此下落不明。
豬耳朵裡有脆骨,混到豬頭凍裡就會影響口感,只好留荌筆O的菜餚。豬舌頭是好東西,留茧鳩怬怞Y,因為弟弟老是流口水。老百姓迷信,認為吃了豬舌頭就沒事了。弟弟上小學那年,果然不流口水了。不知道是不是豬舌頭的功勞?
待「雜牌軍」們物盡其用,這時候,豬頭可以下鍋了。母親拉茩源c燒灶,可能是風向不對,屋裡頓時煙霧瀰漫。因為灶台在正房,連茪@盤大土炕。我和弟弟還小,隨父母睡炕頭。其他的房間不屬於我和弟弟,我們只好守在正房裡。開始,我們坐在炕沿上看電視,後來,我和弟弟嗆得受不了,母親才打開窗子,打開門,任憑穿堂風呼嘯。煙很快沒了,可是屋裡的熱氣也隨風飄逝。迫不得已,我就鑽進被窩蓋住頭。弟弟乾脆跑到大街上找小夥伴玩遊戲去了。
燒到肉骨幾乎脫離,再把兩半豬頭撈起來,耐心剔除所有骨頭。把豬頭肉洗乾淨,瘦肉用手撕,肥肉太滑,就動刀切。鍋裡換水,重新燒灶,燒到肉湯黏稠,就可以熄火。舀到大瓦盆裡,找個最冷的角落放置一晚上,第二天一看,最上面一層潔白如霜雪,底下的明淨如琥珀。
拿茪M在瓦盆切一塊豬肉凍挑到盤子裡,直接在盤中橫豎各來上幾刀,即可下筷子。大薑片、八角、大b等調料和肥瘦肉們擠在一起,有點喧賓奪主的意思。其實,此時的肉肉們並非主角。那些涼絲絲、滑溜溜、晶瑩剔透的肉凍才是主角哩。如果不是為了這精美的肉凍,乾脆吃豬頭肉得了,誰會這麼大動干戈呢!
聽母親講過一個關於豬頭凍的笑話,很有趣。有一家人家裡很窮,平時輕易吃不到肉類。這不,還差幾天過年了,有親戚送到他家一塊肉凍,正方形的,不大的一塊。這家主人本想茼~初二那天,閨女和女婿回娘家,好招待女婿。沒想到,被小兒子看見了這塊肉凍。小兒子饞得不行,拿刀去片了一小片吃。這下不勻稱了,小兒子乾脆又在其他幾個表面各片了一片。如此一來,正方形沒變,雖然體積小了。這一吃,那叫一個香,饞蟲勾起來了,簡直是百爪撓心,坐臥不寧,只好故技重演。直到年初二姐姐姐夫進了門。女主人去拿豬頭凍,只聽她失聲大叫道,咱家的豬頭凍哪去了,怎麼這裡有一枚「色子」啊?
呵呵,這是饞兒子切來切去,就剩下一點當「樣品」了。通過這個故事,可以想像得出豬頭凍是多麼誘人!
有一年春節期間,家裡的黑白電視演《西遊記》。豬八戒一出場,我們就被他的招風耳、朝天鼻給震撼了。這不就是我家的豬頭嗎?那時候還沒有「賣萌」這個詞,但是我的確賣了一會萌,裝了一會傻。我問哥哥:「你說豬八戒要是知道咱們吃他的同類,會不會從電視裡鑽出來報仇雪恨,用他的耙子在咱們的腦袋上戳九個大窟窿?」哥哥知道我故意的,不予理睬。母親卻一本正經地說:「真要報仇,他找殺豬的,也不找咱們。」
母親的話在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記憶猶新。屈指算來,我離開故鄉二十年多了。常言道,每逢佳節倍思親,其實也不光思親,也饞故鄉的美味,尤其是豬頭凍。在濟南家裡,小鍋小灶不方便自己製作,指望買,決然買不到好吃的。
我買過一次豬頭凍,咬了一口,夠筋道,入口不化,也不香。從此壞了胃口,專心想蚢L年。過年的那幾天,或者回老家,或者有親戚給捎帶些豬頭凍來,以慰相思之苦。總之,就是不想買,那些不懂製作流程而肆意摻假的商家,休想掙到我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