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絲
荷蘭作家房龍(HendrikWillemVanLoon)有一本名著《與世界偉人共進晚餐》,以一種很具創意的方式書寫歷史。作者通過虛構的場景,生動入微的細節描寫,令孔子、柏拉圖、伊拉斯謨、蒙田、貝多芬等人穿越歷史,成為他的座上賓客,與自己共進晚餐;並且通過這些風雲人物的生平故事,巧妙反映出不同歷史時空裡的人間面貌以及人生悲喜劇。
無獨有偶,清人張潮也在《幽夢影》裡表達過同樣的想法:「我不知我之前生當春秋之季,曾一識西施否;當典午之時,曾一看衛玠否;當義熙之世,曾一醉淵明否;當天寶之代,曾一睹太真否;當元豐之朝,曾一晤東坡否。」張潮以極其浪漫的奇想,表示想與西施、衛玠、陶潛、楊玉環、蘇軾數人推杯換盞,酬唱應和,於不同的文明體系之間穿梭往來,共享精緻生活的秘密。
閒暇無事之際,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如果讓我選擇,上馬橫槊、下馬賦詩的曹操,是我想要共餐的人之一。少時受《三國演義》影響,對曹操誤會很深,認為他心懷奸詐,行事狡猾,實為奸人之雄。尤其是楊修觸怒曹操被殺,曹操還寫信給其父楊彪,說楊修「恃豪父之勢,每不與吾同懷,將延足下尊門大累」。數落楊彪為漢宗臣卻對兒子疏於管教,令其恃才放曠,未來可能導致其一家人受連累。我也曾認為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是他仗茪滮勿v力為所欲為。
後來看《容齋隨筆》,提到曹操見楊彪,問他怎這麼瘦。楊彪答說:「愧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自責沒有金日磾殺子的先見之明,卻又無法遏制思念兒子的慈父之心,故而消瘦。曹操聽了為之動容,對楊彪更為敬重。曹操的卞夫人也給楊修的母親袁夫人寫信:「賢郎有蓋世文才,闔門欽敬。明公性急,輒行軍法。」並賜許多財帛表示慰問。我才知道,曹操是個公私分明的人,與這樣的人共餐,大家會有明確的邊際感,可以免卻很多虛文客套,不必戴茩惆蒚☆隉C
另一個我想要共餐的是晉人孫楚。他與王濟友善,二人傾心相交,名於當世。但王濟早逝,葬禮上,當時名士全都到場弔唁,來得稍晚的孫楚悲慟大哭,對蚙F床說:「卿生前最喜歡聽我學驢叫,現我為卿作。」於是當茤狾頂垂的面學驢叫,惟妙惟肖,惹得眾人哄堂大笑,孫楚卻昂蚗Y鄙夷地說:「上天真是不公平,讓你們這些人活荂A卻讓這人死了!」每次讀《世說新語》這一段,都會對孫楚的真性情心慕不已。能與這種純粹的人交友共餐,也是一種修行。
當然,能與性情灑脫的王徽之共餐,也非常令人嚮往。《王子猷雪夜訪戴》乘興而來、盡興而歸的典故,幾乎無人不知。但是,更能彰顯王徽之縱情放任、不拘形跡個性的事跡,是他與桓伊的會面。王徽之素聞桓伊擅長吹笛,兩人卻沒見過面。有一天王徽之乘船,正巧桓伊乘車從岸上經過,有人提醒王徽之,說這就是桓伊。王徽之於是讓人上岸通報,請桓伊為自己吹奏一曲。桓伊也聽說過王徽之的大名,遂下車在岸邊擺胡床而坐,連吹三支曲子,吹完即起身上車離去,雙方不交一言。雖然我與王徽之的身份地位,以及人生的感悟都不相同,但對待世界和自然的心是一樣的,只要大家都追求優雅的生活,餐桌上就不難找到共同語言。
只有三蕉葉杯酒量的蘇軾,則是最合乎我心意的食友,就連對食物的嗜好也相差不多,「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香粳,薦以蒸子鵝,吳興庖人斫松江鱠。既飽,以廬山玉簾泉,烹曾坑斗品茶」。而且作為一個美食家,蘇軾得意時,既能「金齏玉膾飯炊雪」,失意時,一撮鹽,一碟蘿蔔,一碗飯,也照樣能吃得津津有味,「日享三白,食之甚美」。或許對於他來說,從飲食中獲得的感受,已不再是單純的口腹享受,而是轉化成為了一種人生的哲理反思。與之共餐一席,定當受益匪淺。
漫長的中國歷史當中,我所仰慕的其實不止這幾人,只是他們尤為突出和令我思慕,舉之即可概其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