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一九四九年起,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創作《日瓦戈醫生》用了八年,出版兩年後就獲得摘冠諾貝爾文學獎。然而,一九五八年冬天,對他來說不啻於「風刀霜劍嚴相逼」,頂着巨大的壓力他作出決定,拒領諾貝爾文學獎。「我僅僅是迫使全世界的人/為我美好的家鄉俄羅斯哭泣/但儘管已面臨死期/我也相信有朝一日/善的精神定將壓倒/卑鄙和仇恨的努力。」
這個期間,抑或是說獲獎之後,阿莉婭在通信中安撫鮑里斯。後來,她被平反後,回到莫斯科,母親生活過的地方。「在懸崖下面,讓太陽曬乾我濕淋淋的衣裳」,她吟誦着普希金的詩句,重新打量這片土地。
阿莉婭來到塔魯薩,「那裡除了奧卡河水,過去的一切都已消失......很多很多獨一無二的人都不在了。可是那條河還在......現在我就看着河水流淌,多虧它的恒久不變,我才能親眼目睹,才能觸摸和引用這河水。它就是母親創作最早的源泉啊!這就是母親最初看到的河水,終生難忘的河水,在這裡誕生了她的詩篇,誕生,是為了永恒。這就是那些樹木,花楸樹和接骨木,是她一輩子牽掛的樹木。苦澀的果實,鮮艷的果實。這就是那些有悲劇性姿態的樹木。河流......也有生命,忘川,依然也還是生命。」她在信中緩緩講述,看似回憶母親,其實是以「悲劇性姿態的樹木」來鼓勵鮑里斯,給予他以精神的支撐。
苦難是一種清洗,很多時候,也能起到精神培育和拔節的作用。對阿莉婭來說,流放就是精神的拔節,養成駱駝般的承受力和苦命人的忍耐力。一九五九年,新年第一天,她致信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此時的他正在飽受精神的煎熬,蘇聯作家聯盟將他開除,尚待結果。阿莉婭的這封信,堪稱一封告白書,見證一個普通小人物對真理的追求和對光明的熱愛,也從側面映照出精神患難中的深厚情誼。
「在這一次打壓當中,所有的人都在改變態度,以便確定自己的真正立場。事情也只能這樣。對真正有價值的作品評價發生了重大轉折,這是對感情是否牢靠,言行是否一致的一次重大考驗。這是屬於你的節日......你一定理解我的意思。正因為這樣的原因,在情感激動的一周當中才產生了復活節。這是......屬於我們的節日,是跟你真正站在一起的人們的節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節日,這是屬於親人的節日。因此我們應當慶祝!對於奧卡河,我的態度是矛盾的......就像這條河本身充滿了矛盾一樣,有時是輕盈坦蕩的,偶爾又是輕浮率性的,像這樣雙重性格的人,你會喜歡嗎。什麼地方對,什麼地方錯......你看得很清楚。
只要我在思考,我就祈求上帝賜給你幸福。現在這一點已經清楚,已經確定不移。奧卡河在這些日子裡輕鬆,質樸,自然,不言自明,今後也永遠如此,她願挺身而出,分擔你的憂傷;奧卡河胸懷寬廣,勇敢直率,她像孩童一樣,神展開雙臂擁抱你的苦難,她的立場十分明確......跟你站在一起,肩並肩,心連心。
現在一切都趨向明朗,一切都逐漸袒露,一切優秀的品質都正在呈現,一切真實、忠誠、可靠的人都留下來,像空氣,糧食和水一樣。哦,上帝,這是多麼幸福啊,這是從一團混沌中得來的幸福,從大海浪花中得來的幸福,如同亞當的胸腔取下肋骨做成他的女人,妻子,永遠跟亞當站在一起,面對世世代代的審判,現在有一個這樣的女人,願意站在你的身邊,跟你一道反抗所有的卑鄙無恥,出賣叛變,花言巧語和空話連篇。」
在阿莉婭眼中,他所遭受的、承受的、以及即將降臨的磨難,都是節日,甚至連同死亡也是節日,這無疑是一種超脫的態度,感恩的情懷。就像堅定不移的奧卡河水,就像迎着陽光的四葉草,就像她冰天雪地割草時發現的小花,「想不到有花兒,將來必定有漿果」,這些生命的恩典,永遠會與他在一起,共同直面,奔向明天。所以,沒有什麼是打敗我們的,也沒有什麼是無法戰勝的,正如她整理與出版母親的詩集,「只要眼睛能看(哪怕是戴着眼鏡),只要胸腔還能呼吸(哪怕是夾雜着喘息聲),只要我們還沒有喪失欣賞和喜悅的能力,我們就擁有無窮的財富。」可以說,她是我們共同的母親......精神意義上的母者,而她的精神源頭是......母親瑪麗娜,「總有一天......如同引你下水......踏上永恒之路。為蛇的血統辯護,忘記家,忘記我和我的詩。」「我們倆像一本書當中連接在一起的兩頁,一起走過人生道路,得到上帝的關愛。」瑪麗娜和阿莉婭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我情不自禁地想,一棵卑微的四葉草,無數人心嚮往的幸運草,究竟是怎樣的魅力帶給人們以希望?是不屈的靈魂,挺直的脊樑,燃燒的心靈,高舉的信仰,是母親的永遠跳躍的詩行。「原來我以為,自己的淚水已經流乾了,再也不會哭泣了,面對手稿,卻淚流不止,可所有痛苦需要的不是眼淚,而是行動,不是哭哭啼啼,而是讓手稿復活,重見天日。」「母親的每一首詩,都有挺直的脊樑......她創作的全部作品,現在屬於所有的人,不為某一個人私有,任由褒獎評論、解釋,不管論者的趣味、傾向,不管局勢的起伏、變遷,每個人都可以借助虛構的『廣大讀者』的名義,有權利摧毀或歪曲作者的意志,忽視他的構思,吹毛求疵,張貼標籤,耳提面命,或故意迴避,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我這個缺乏經驗的人,很快心就明白了。一九五五年的夏天,我為母親編一本詩集,就是我最重要的任務。」
有人說,歲月靜好,是因為有人替你負重而行。沒有人願意經歷苦難,但是,苦難降臨,總有些人無畏無懼,迸發出生命的能量,活出自己,也讓他人看到光明。毫無疑問,苦難選中這對母女做喉舌,使這個世界多了一位偉大的詩人,一位堅強的作家,一對被大地銘記的姐妹花。「我不寫作,我是閱讀者」,「書信就像是我心靈的馬達的最後的燃料」,阿莉婭在苦難中清潔自己,也成就自己,將精神的根深扎在一片充滿詩意的淨土上,如一棵迎着陽光的四葉草,孤獨,安詳,自足。一棵四葉草旁邊,還生長着另一棵四葉草,她就是母親瑪麗娜,因為母親與阿莉婭從未分開。就像當年大教堂台階下,兩人牽手散步,四葉草是善良的標誌,成功的象徵,慶祝新年的明信片上都畫着四葉草。
「母親領着女兒行走,兩個人/艱苦平凡中透露出尊嚴/也許,上帝正注視着我們/也許,我們只能留下悲歎......『她們走過四季,越過苦難,面向未來,留下一曲生命的詠欺調,動人,纏綿,又激盪心房,天地之間,久久迴響︰度過一生......並非走過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