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剛過去的香港藝術節,看了不少戲劇和舞蹈演出, 當中的一舞一劇,不約而同地都以簡約的舞台為主,而主創人也同樣是享負盛名的創作人--日本著名的編舞家勅使川原三郎和法國劇壇的殿堂人物克勞德.雷吉。兩個演出都是上乘的製作,但一個照見老去藝術家的蒼涼,一個澄明地反映了天才青年人的沉溺。而死亡則貫串兩個作品。
蒼涼的愛情
勅使川原三郎的舞蹈作品《崔斯坦與伊索德》,開宗明義地說是由華格納的歌劇經典引發創作構思。除了抽取了其歌劇某些樂段來編創成舞蹈演出外,故事也跟從華格納的版本,只是抹去枝節,而重點刻畫這對中世紀戀人之間無法踰越、至死方休的感情故事。雖然勅使川原三郎這個作品跟華納格的歌劇關係密不可分,但即使純看這次製作,也可見其精彩之處。
現年六十五歲的勅使川原三郎經常一手包辦編舞、舞台和燈光等各方面的設計,令作品有一整體的效果,這跟華格納的「整體劇場」的理念也相近。只有男女主角的《崔斯坦與伊索德》,舞台設計只有如海浪漩渦般起伏的黑布幕,卻已能成功地建構起海上的場景,也象徵了兩人如波濤洶湧般的感情關係。身兼燈光設計的勅使川原三郎利用台頂燈來配合舞蹈的象徵,模糊陰暗的燈光就如兩人曖昧不定的感情,也為演出定下了不祥、悲傷的調子。而中段在台上打出十字的燈光,既有十字架贖罪的意思,也具象地突顯了兩人身處不同的世界,無法走在一起。
舞蹈方面,依然是勅使川原三郎細膩多變的風格。一開始以崔斯坦的獨舞為主,燈光映照下,我們能清楚看到他身體,尤其是手部的動作,中段的雙人舞難度甚高:兩人的身體即使糾纏在一起,卻從沒碰觸。即使雙手在彼此身旁游移,卻始終沒有相遇。
最後,台上剩下崔斯坦的大褸,象徵他的逝去,飾演伊索德的佐東利穗子擁着大褸的那十來分鐘獨舞,實在厲害,將一個女子失去愛人的傷痛細緻地呈現出來,讓觀眾深深感受其悲慟。最後她也隱沒在台後那巨大的黑暗之中。叫人低迴不已。
這個作品對舞者的要求相當高,也叫人看到勅使川原三郎身手已不如從前,尤其中段的雙人舞,某些部分跳來已見吃力,幸好演出本身甚為動人,瑕不掩瑜,而且,年長身體那一抹的蒼老,更為作品增添一份蒼涼的美。
暗黑的迷惘
看法國導演克勞德.雷吉執導的獨腳戲《夢與狂妄》,實實在在叫人看到可以如何以簡約的舞台美學營造出最深邃莫測的實體和心靈空間,一個演員如何憑獨白及暗黑燈光下若隱若現的動作去呈現一個天才詩人糾結的精神及身體狀態,以及何謂詩意滿盈的劇場。
《夢與狂妄》是早逝的奧地利詩人喬治.特拉克爾的一首散文詩的名字。但雷吉的作品並不僅僅關於這首詩作或者其詩作,而是特拉克爾此人--他生於宗教家庭,少年時代與年輕四歲的妹妹有亂倫關係,詩作中經常流露這段關係所帶來的痛苦和愧疚,其後染上毒癮,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被徵召入伍當醫護人員,最後因服用過量可卡因而身亡。
特拉克爾沉淪自毀、吸毒以外,還酗酒。但激烈人生的底下,包藏着一顆迷惘的心。雷吉利用他的舞台,將觀眾帶入特拉克爾內心/詩作的暗黑世界。劇場內由始至終都是極度昏暗,舞台上只得個如隧道般的圓拱形,演員恩.布度出場時,觀眾只看到台上掩映的人形,即使他走到台前,細微的動作常常叫人懷疑他是否真的動了。但觀眾可感受到他身體能量充沛,以及動作之間的張力。
場刊中引述了雷吉的說話:「靜默是我喜歡的,它對文字至關重要......於我,這就是關於處理語言之外的靜默。」因此,演出中無聲的時間甚多,大家只是看着台上的布度緩慢地移動,有時燈光較亮就可看到他臉上嚴肅的神情,或者輕輕唸着持拉克爾的詩文。演出時字幕與獨白刻意地不同步,觀眾不管懂不懂法語,也因此要專心聆聽布度的獨白,感受其中的節奏和情感之美。字幕出現時,讓我們看到其詩作描寫的暗黑世界,那縈繞着的死亡氣息,以及如一股強大的黑暗漩渦將觀眾吸了進去。雷吉以九十三歲之齡,簡約有力地在舞台上營造了一個惡夢般的死亡世界,《夢與狂妄》不論在佈景、燈光、聲音或靜默的處理,都顯出雷吉精湛的功力。
兩位大師以極致簡約的美學佈局,展現了如此深刻的題材,叫人佩服。■文:聞一浩
本欄由本地知名評論人聞一浩與梁偉詩輪流執筆,帶來關於舞台的熱辣酷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