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沒有讀過《未央歌》的人，將會遺憾一生，這是我苦苦追索又細細品讀後的切身感受。《未央歌》是台灣作家鹿橋的長銷之作，以抗戰時期國立西南聯大為背景講述一群年輕大學生有愛有怨、有笑有淚的青春校園純真友情和愛情故事。這本書卻有着一波三折的傳播史：1945年創作完成，1967年得以出版，三十年後在大陸發行；兩年間，我輾轉、等待，今年我終於在山大圖書館借到，是黃山出版社的繁體版，讀起來雖有難度，但不影響作品的文學魅力。
校園小說，不足為奇；動盪年代，大學西遷，在西南邊陲開啟學習生活，宗璞先生的「野葫蘆引」四部曲、岳南的《南渡北歸》四部曲、張曼菱《西南聯大行思錄》等都有所涉及；而《未央歌》是「以情調風格來談人生理想的書」，代表理想的以及詩意的，它與現實的以及批判的《圍城》遙相呼應。鹿橋在致辭中寫道，「為了一向珍視那真的，曾經有過的生活，我很想把每一片段在我心上所創作的全部留下來，不讓他們一起混進所謂分析過的生活裡，而成了所謂錘煉過的思想」，他將「那像詩篇又像論文似的日子」寫下來，「紀念起居弦誦於美麗的昆明及淳厚古樸的昆明人之中」的人和事。因此，《未央歌》是一曲淨化靈魂的青春史詩，在聆聽中我們咀嚼理想的滋味。
獨特的結構，優美的行文，真摯的感情，青春的底色，構築成《未央歌》的敘事秩序。如果用兩個字概括這本書的詩眼，那就是「情」和「真」。情是真，真即美，情與美是愛，愛是這部大書的主旋律，代表着青春躍動的中國心、學術自由的好校風、彼此關心進步的人性美。小說的主角是「四個人合起來的一個我」，小時候這個「我」是小童，長大了就是「大余」，伍寶笙是「吾」，藺燕梅是另外一個「我」。這也契合作者「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近55萬字的長篇小說，開卷暢讀如海上衝浪，掩卷回味似奶糖餘香，令我沉醉其中。
「緣起」中的一塊風水寶地，「我這塊地，我一生下來就覺得地氣旺得很」，後來成為西南聯大校址，風水先生的一句「好景難長，萬一世事有什麼變動，今天笑不夠的，明天就哭不夠了」，又為小說主人公情感走向埋下伏筆。
余孟勤、伍寶笙、藺燕梅、童孝賢、凌希慧、喬倩垠、范寬湖、范寬怡兄妹、沈蒹、沈葭姐妹......等人物，或多或少都有我們自己的青春健影。《未央歌》所描寫的對象，似乎沒有饑寒之迫，沒有流離失所，他們平時上課，課餘成群結隊逛大街、吃米線、泡茶館，從文林街到鳳翥街，寒暑假期生活也是異常豐富，雖受戰亂炮火影響，但還是愜意的，沒有一點枯燥或多餘。迎新生文藝演出，結伴去「米線大王」家過年，相約去藺燕梅家聚餐，到可保村參加夏令營，參加金先生的婚禮，舉辦募款遊藝會，即使在去夏令營的長途車上，大家口頭接力創作小說，也是別有情趣的。這些事件是對校園生活的豐富，也是他們精神世界的重心。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當屬藺燕梅。她相貌脫俗，多愁善感，才華不凡，能歌善舞，最引人注目的是「薄薄絲襪裡一雙悅目的腳」，被很多男生所愛慕，堪稱「校花」。起初，她與才子余孟勤墜入愛河，聽從他選語音課，跟隨他去顧先生家，名曰「耶路撒冷朝聖」；後來她意外地戀上他人，自覺羞愧而遁入空門做修女，這一幕使人聯想到《紅樓夢》的林黛玉，由「色」而「空」；善於人際、通達包容的伍寶笙與「寶釵」性格如出一轍，最後由教授夫人撮合與余孟勤結為夫妻，「尊師重道，友愛親仁」，學生尊敬老師，從中窺見「釵贏黛敗」。鹿橋指出，「與《紅樓夢》完全異曲也異趣」，但是，從整體佈局來看，無論是開頭的風水寶地，還是結尾處的點睛之筆，以及幻蓮和尚「莫往自家腳跟下大事」的禪語、西柵華亭寺履善和尚的草鞋，都瀰漫着一種只可會意不可言傳的精神隱喻和豐沛哲思：如果說燕梅在夢中向余孟勤傾訴與懺悔讓人讀來心痛，那麼暗戀她的范寬湖飽受誤解卻不為自己辯解一字一句最終離開西南聯大，預感到去找燕梅的余孟勤會受傷害，伍寶笙寄去一封信進行安撫，這些「愛的舉動」同樣戳中心房，讓人久久感動。
最觸動我心靈的是要屬童孝賢，可以說每個人物都與他有交集，「小童是永遠快樂的，這句話倒是不假，他人大心不大，走到哪裡，那裡就是有說有笑的了。」生物專業的他語出驚人，看人論事獨到，又樂觀幽默，穿破洞的襪子，經常忘記洗臉，窮得連錶也沒有，每天早起餵荷蘭鼠、鴿子，經濟拮据他抄寫《弗洛伊德釋義研究》賺取微薄收入，他堅持「用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情。」燕梅進城隨身帶的羊皮包與鄉間小路不協調，他便在皮包上拴上一些手絹進行調和，飯館吃飯遇上一群流氓，他機智勇敢維護尊嚴，夏令營借船野餐途中楊宗海沉船，他死裡逃生。
樂觀，情調，善美，使書中充盈着樂觀向上的情調，鹿橋筆下的年輕學子就沒有煩惱與困窘嗎？書中有一段文字可以詮釋：「他們一閉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興奮多變的時代，富壯向榮的年歲，便驕傲得如同冬天陽光下的流浪漢；在那一剎那，他們忘了衣單，忘了無家，也忘了飢腸，確實快樂得和王子一樣。」比如，過春節很多人沒法回家，又個個窮得一無分文，余孟勤提議去「米線大王」那裡湊一桌，沒想到對方欣然接納他們九個人，以幫他們渡過難關。同學們沒有忘恩，假期去藺燕梅家聚餐，將製作的荷蘭鼠蛋糕送給「米線大王」，而在緬甸通訊社做記者的凌希慧把送糕謝恩寫成萬字文章，「受了人家好意，肚裡雖擱得下這豐盛的一餐飯，心上卻忍不住那溫熱的一片情」，彰顯出厚道的風土人情，「學生和居民的感情要好無間便真如水乳交融一般。」夏令營時，燕梅與余孟勤假扮夫妻參加散民拜火會，回來第二天早上沒有吹起床號，體恤他們的疲累，叫人心頭一暖，彰顯出人性的光芒。
「愛情是金，金是土；青春是花，花有主。」愛情終有歸宿，但青春永不落幕，生命總有凋謝，我們才因此愛護容顏。這也是鹿橋取名《未央歌》的深意，即「過去的來源不知道，未來的結尾也不清楚。」藺燕梅「像是一個傳教士用好品格、言行來使人愛慕，因為她已經建立了一種愛美及尊重公共意見的風采」，這種美得益於校風與民風的長期熏陶，又離不開友情的滋養和愛情的呵護，最終生發出一種大的生命之美，即高潔的人格和純真的心靈，這樣一來，我們就不難理解西南聯大情結的根源......「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抗戰精神世代賡續，未央之歌歷久彌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