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對於古典文學,我向來有種儲備的恐慌。每次重讀古文,都略有磕絆,又不死於心,想讀個清透。學者吳小如說︰「從先秦入手好,這樣就可以順流而下了。」邂逅揚之水先生,使我有了順流而下的勇氣和「吟嘯徐行」的信念,她的《先秦詩文史》雖是一本讀書心得,卻追溯傳統文化源頭,把脈先秦詩文精神,又如文化修補匠一般聯結古今興替,串聯遺漏之珠,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的生命頓悟中給讀者帶去文字的力量和精神的依託。
《先秦詩文史》全書分為上、下兩卷,上卷涵蓋《尚書》、《左傳》、《戰國策》,以及《論語》、《孟子》、《莊子》、《老子》、《荀子》、《韓非子》,下卷則包括《詩經》和《楚辭》。開卷而讀,撲面而來的工筆細描令我大開眼界,學識淵博且領悟之深,文學素養醇厚生香,沒有厚實的積澱很難擲地有聲,更遑論筆筆如珠,光芒四射,蚢磟鼣z心靈,與其他大家都不一樣,使我放不下。
難怪董橋先生直言稱讚,「揚之水不一樣,埋首圖書館博物館辨認歷史的全璧,不分寒暑,不辭關山,筆下一字一句枝扶繡領,步動瑤瑛,當世雅人無不驚艷。」不一樣在哪裡?我認為,不只是淵博,不只是工心,而是帶茪@顆詩心做事的傳統和操守,這是史家的風範、讀書人的風骨,也是君子的精氣神。
讀揚之水,是精神的享受,心靈的安頓。每章開頭,她都用一句詩文或話語點睛,比如,「郁郁乎文」《左傳》,此語看似不足為奇,卻是該章的靈魂詩眼。而在緩緩講述中,她不疾不徐,先整體、後局部,再舉例,有詳有略,有重有輕,讀來受益頗深。其中,通篇慣用比較視角對詩文思想深入解讀,使人易領會、強記憶,並生發出新的感受。
「如果說春秋的微言大義是要從沒有字的地方讀出字來,則左傳的微言大義只須追蹤一支敘事的筆」,這支敘事的筆,關鍵在語言的簡筆、穩健,她引用錢穆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的話,「倘我們要懷疑到《詩經》裡的情感之真偽,則不妨以《左傳》裡所記載當時一般家族生活之實際狀況做比較,做證驗。這便是中國民族人道觀念之胚胎,這便是中國現實人生和平文化之真源。倘不懂得這些,將永遠不會懂得文化。」人道觀念的胚胎裡,有我們看不見的華夏基因,也有我們能夠感受到的情感皈依。這就是揚之水,她總能恰到好處地叩擊精神的重心,把傳統文化的精髓拱手傳遞,我從中看到一位報道者的無為修養。
這樣的智慧點撥或詩文引領,不勝枚舉。她是融入生命讀詩文,更是在讀詩文背後所蘊藉的人情、人性、人生。比如,說《論語》,「雖然《論語》的出現並不標誌茪敺ヰ漲釆禲A但此中表現出來的為文的情懷與境界,卻使得這不是為茪敺ヰ漱敺ョA有郘琱[的生意b蘢。」琱[的生意b蘢,我認為就是人之常情。說孟子,「文學史與《孟子》相遇,固第一愛它文字的雄快,文字後面實有其以德抗位的精神。」我最喜歡的是關於莊子的論述,「莊子影響於後世的,多在於一種曠然達觀心態與天遊的胸襟與境界,至於文字語言,則可以說它與《楚辭》一道合力開闢了文學創作奇幻繁麗的一路。莊子彷彿夸父的手杖,它拋出去化作鄧林,然後奇蹟只有一次,鄧林蓊鬱一片的枝枝葉葉,卻再沒有這幻化的神奇。」讀到這裡,不禁叫人拍案稱快。
而「看莊子,只好把它看作一道流水,它的時代和它的時代的文與人,是流水中的倒影,由這些倒影才可以反映出水流的明淨澄鮮。」這樣的閱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我也是甘甜肺腑的。
沿茈秦詩文之河順流而下,《詩經》、《楚辭》才是她的探索重心......詩的獨立品質和精神質素,即「世道雖壞,而詩人本心未嘗壞。」揚之水運用還原的讀法,回到當時的年代體味詩句飽含的深意,傳達向上向善的審美價值。詩三百,是可以入樂、入舞的,她通過講述還原當時的音樂背景,比較風、雅、頌,以及大雅、小雅,使人找回年代感和儀式感,並在張口朗誦中感受文字的力和美,「從樂聲中浮蕩茈倣R和自然昭示的久遠,而入人更深。」在深切體味與比較中,她從史的視角解讀,「寓詩心於目擊身歷的事蹟中」,看到活茠漱@個靈魂。這個靈魂是「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我民」信念,也是一種情感意志。
以《風》為例,多為寫情,比如,《周南.漢廣》、《鄭風.東門之墠》、《秦風.蒹葭》等。而此情不同於今人理解的男女之情,就像很多人把《氓》當做棄婦詩,在詩的時代卻是一種共通的情感,指向的是男女之戀、夫婦之親、君臣之思、朋友之情背後真誠而專一的精神質素,「一片純美潔淨的澄澈和明媚」。或許,這就是人類情感的「在水一方」。
對於呈現手段,揚之水的解讀同樣精彩。「詩的好,並不在於文字的精緻,而在善於造景設境,把入微之思放在一個恰好的空白裡。」這就是實與虛的特效,「大抵文章實做則有盡,虛做則無窮。雅、頌多賦,是實做;風、騷多比興,是虛做。實做,寫事也,虛做,則是寫情。」用虛幻的表象隱含真實的情事,跌宕出的憂思憂世或相思纏綿,看似真切的屬於某一個人,其實又寬厚博大屬於每一個人,因此,力透紙背的不僅是興觀群怨,還有抵達心靈的悲憫溫存。
我由此頓悟,「思無邪」是詩心永琲甄Q往,更是歷久彌深的人情。順流而下,正是詩的場域和精神,才孕育了《楚辭》;逆流而上,《楚辭》的靈韻,生發出南北不同之音。離騷式苦悶,也是發端於詩經,所不同的是,屈原是楚國貴胄,他的自我完成付出了超乎平民游士的代價,以生命殉葬理想,用生命印證詩的真誠,精神的躍升與靈魂的高度後人難以企及。
正如作者所說,「如果說《詩》是水之源,那麼到了《離騷》,便成為川流的第一灣,水流在此蓄積,河床也因此而拓展得更寬,則分流為二,一路潺湲向詩,一路奔湧向賦,後者的水勢且尤其壯闊。」所謂壯闊波瀾的詩篇,所謂九死未悔的氣概,莫不是從這裡流經且蓄勢的:詩是為文的境界,文依詩的質樸而繁榮。
先秦之文,發達於史,而詩文之史,亦是文學流派的走向與秩序。沿茈秦詩文之河順流而下,其實也是我們返回自身的豐富與清潔,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到「素以為絢兮」,在靜水深流中 攬 鏡自照,又「素以當絢」,這種審美演變和精神發育正是一個人的古典極簡史,也是歷史的見證。我在重溫和敬畏中建立一種歷史自覺,保有一份堅定不移地相信:精神「思無邪」,詩心永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