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麗 宏
小時候,特能「造」,整天沉溺於廝殺追打的遊戲中,比小男孩還瘋。能讓我安靜一霎的,倒是有一樣物事。它比我們耍弄的刀槍棍棒木頭貨,有趣兒得多。關鍵是它能變。顏色,形狀,大小,騰挪流轉,變化萬端,比露天電影還耐看。
那物事,是西天的火燒雲。
黃昏,跑累了,瘋夠了,我們喜歡齊刷刷坐在村西小南河的石橋上,兩腿懸空,悠達荂A看西天雲。我們邊看邊指手畫腳,有說看到的是馬,有說是豬;有說是孫猴兒,有說是大獵狗;有說是自己駝背的爺爺趕茖恣A有說是二丑他娘在梳自己的大辮子......我們嘰嘰喳喳,誰也不服誰,連背後村裡面此起彼伏的呼兒聲,都聽不見。
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只是一派壯麗輝煌。那些棉花雲,我們曾在高處揮動茪漵為琚B圍巾啊、小布衫啊打招呼的棉花雲,這時被落日收去,染成了萬匹綢緞,又無情鉸碎,投入大火爐。碎布爛縷在火裡飄搖、燃燒,好像西天就要被燒塌。滾金裡,誕生一團紅彤彤,紅彤彤,又變成詭異的妖精藍。玫瑰紅撐開亂象,悠然成縷;橘紅擠出一隙,不久隱去。
大紅大紫的鬧騰中,夕陽慢慢滑墜,好似輕輕彈一彈,咕咚一聲,落入熔金的山峰;最後的紅光,停留片刻,慢慢散入灰藍之中。身邊的五一悠悠地說,他最羨慕雲,想去哪就去哪,一陣風兒就走了。他長大一定坐飛機,攆荈雀]。
大飛說,想得美,飛機都是給空軍坐的,咱們只有拖拉機。崩崩崩,崩崩崩。秀秀覺得晚霞好漂亮,想讓她娘扯一塊兒紅綢布,給她做裙子。我則自豪地說,那些雲彩都是俺姥姥村兒的,俺姥姥家就在雲彩下面住。俺長大了,也要搬到那裡。鼻涕大將說,那雲彩說不定是從北邊他姥姥家飄過來的。
我想了想,表示同意。這麼美的雲,哪能自己獨佔?就允許雲彩從北邊飄來吧。
不過,我們大家都弄不通的是,為什麼我們村沒那麼美的雲?為什麼彩雲總在遠方?
雲生雲滅,雲飄雲移,無數個美麗的黃昏,來了又去。等我咀嚼出黃昏的甜味時,我明白,我的人生已填充上豐富的色彩。我的童蒙時代,已經作別而去。
十八歲師範畢業,我在一個山村中學教書。走在歸家的小土路上,黃昏,是最甜美、閒逸的時刻。迎荓葹楚A心裡踏實而滿足。我總喜歡哼一首歌:「半個月亮爬上來,照荍琲漫h娘梳妝台,請你把那紗窗快打開,再把你那玫瑰摘一朵,輕輕地扔下來......」月亮,玫瑰,跟黃昏相連,心像奶酪一樣軟而甜。忽然地,想對一個人好,悄悄地,像不聲不響萌出天幕的星子一樣。
眼前被黃昏塗抹出油畫般典雅的氛圍:破石頭房穿上了鍍金的衣裳,房頂的青草在夕照裡妖嬈,小土路鋪一層彩綢,白楊樹的枝葉眼波灼灼。夕陽還未落山,半個月亮已印上天幕。黃昏,含住它,像含住一枚透明的糖果。甜味,模模糊糊暈開,暈開,一直暈到心裡來。
黃昏裡,有人在拉風箱,有人在剁南瓜,有人擔水回來,把u擔丁零當啷掛在牆壁,有人嘩地一盆水潑向地面;有人在轉動木桿子上接收電視節目的天線,屋子裡的黑白電視機嘩嘩嘩爆茬楫寣F有人放茼洎翔驉A「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另一家的收音機則鏗鏘說書:「呂布心想,這董卓也欺人太甚......」
籬落呼燈,燈亮起,倒遮掩了一些小秘密。這黃昏,就是為了讓一些暗中的東西亮起來的,它們被俗常煙火遮蔽太久了。那時根本不想,自己也會走入這煙火黃昏。
天色濃暗,陽光收起,喜鵲們不再飛翔,我「吱呀」一聲關閉大門,也關上了三十年的光陰。
下班歸來,晚霞黃濛濛的光映照荍琲漱p院子,黃昏,像水一樣充滿我的小天地。我啪地打亮廚房的燈火,擰開氣爐,坐水,熬粥;又把兩支絲瓜刷刷切成薄片,切完了,瓜片未倒,像沒切開時那樣立荂F用手輕輕一碰,瓜片齊刷刷歪向砧板,嚓嚓嚓一陣響,刀下吐出一大片細又軟的瓜絲。我用它們攪和蛋液麵粉,電餅鐺裡攤兩個鹹食。
中年的人生,尤其珍愛這黃昏的安寧。職場與家庭之間三十年遊走,經歷了許多,快樂,痛苦,無奈,遺憾,打拚,放棄,白晝裡的生猛、風口上的飛行,最終都將落腳於這水樣黃昏。
晚霞隱去,薄暮上來,一家三口圍蚗桌,披蚇O光,津津有味地咀嚼簡單的飯食和不簡單的生活。我對此心有感恩。這時刻,還有很多人漂泊在異鄉的站台,很多人在地鐵的燈光下勾頭盯茪熅驉A很多人正驅車朝家庭的燈光奔去......
我想起那句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似有一種不甘、一聲嘆息,其實,自然的黃昏也好,人生的黃昏也罷,近黃昏,有什麼不好呢?
真實、結實的日子,少不了黃昏的一點鬆散,來撐開完美一天的疾徐有致。黃昏,不是終結,是對於新一天起點的靠攏,也是對於平靜的宏偉闊大的靠攏。它是一種放鬆與寬慰,是一篇暖色調的讚美故事,是獻給你一天勞作的溫馨。
而我們一生中,為人子女,為人夫婦,為人父母,為一己之欲,之役,之奴,可謂四方打拚,八方出擊,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心平氣順、無憂無慮的人生時段,定是輕鬆、怡然的生命的黃昏。夕陽無限好,從容度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