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時間進入元月的新年，片片飛雪在窗外落着，一朵朵柿紅卻仍然閃耀在眼前，扁圓的它們，就如同齊白石畫中的一枝，擠擠挨挨，像小燈籠那樣吸引着夢中的我。承載它們的是那些飽經滄桑的枝，它們滄桑，且瘦骨嶙峋，所有樹幹都佈滿被火燻燒過的痕跡。柿樹，是山裡人家喜歡的一種樹，常把它們種植在房前屋後，種在人力難以攀登的山區，目的是減少山村裡優良土壤的使用率。每到秋天，它們的身影漫山遍野，桔紅的柿果，經霜之後變化無窮，枝間的它們，迎着陽光一枚枚懸掛，用別樣的色彩點綴冬天的蒼涼與衰敗，沒有感傷，沒有慨嘆，只為奉獻出自身的甜蜜，奉獻出「事事如意」的美好願望。
其實這些柿樹，曾經是山裡人的搖錢樹，一邊種田，一邊盯着一顆顆果實，以求得到一點家中得以支配的零散花銷。如今生活好了，家家富裕，忙於生計的人們擁有了更多的生財之道，從此便不再像以往那樣對它們加以青睞。他們一邊侍弄莊稼，一邊期盼多一份城裡的活計，好全力以赴進城打工，獲得比在鄉下種田要多幾倍的經濟來源。唯獨這些曾經為他們換取零用的果實，被遺忘在孤寂的山野之中，好像生來就無人識。
秋天我去山裡時，柿樹的果實已經紅透，摘下來完全可以即刻品嚐。它深紅似火，柔軟如脂，晶瑩剔透如瑪瑙寶石，當地人把這種柿子叫「烘柿」。攀上一棵老柿樹，手腳麻利地折下果實最多的一枝，經霜的柿子比乍熟的時候還要美麗。外表輕輕按下，略有硬度指感，只要稍一用力，糖化的漿汁就像燒紅的鐵水一般溢流而出，濃濃地閃爍着甜蜜的光澤。它們是在霜降時節化成甜蜜的瓊漿，陽光是脫去它們青澀的溫床。這可愛的模樣，曾經給孩童帶來過許多歡笑。
再早一些時候，柿子是不能從枝頭隨取可食的，需要採摘之後在溫水裡浸泡五天以上的時間，溫水下面還要不時地點一把火，這個過程叫「漤柿子」，只有用這樣的方式製作後，才能解除它們身上的可溶性鞣酸。而現在，金黃的柿子已在節氣的逼迫下自然熟透，山裡強勁的朔風還有秋天溫暖陽光的分解，就像《本草綱目》中著述的那樣「澀味盡去，其甘如蜜」了，一個個入口即化，柔軟無比。
比之秋天，霜降才是催紅柿子的節點，這個時候的柿子經過了霜打，有的從枝頭上掉落，有的仍默默掛在樹上。沒有人摘取它們，山上的鳥兒便常常前來光顧。冬天，喜鵲儼然是大山的主人，牠們銜枝在大樹上做窩，飛向地面覓食，樹木愈高的地方愈是牠們棲身的場所。愛吃草籽的小鳥飛走了，烏鴉站在附近的樹梢上高聲地聒噪，喜鵲飛到高築的巢中，伺機尋找可吃的食物，那些柿樹便成為了牠們的目標。那些可愛的精靈們，翅膀一閃飛出巢去，不慌不忙落於柿樹枝上，對着火紅的柿果從容啄去，邊啄邊現出牠們特有的機警。只要你站在柿樹底下，就會看到鳥兒啄食的景況，牠神情專注，口喙敏捷，那左顧右盼的模樣，總會讓人忍俊一笑。
關於柿樹，鄉下有個不成文的約定，人們摘柿子的時候都不會把所有的柿子摘空摘絕，而是每棵樹上都保留幾枚，這些保留下來的柿子是專門為越冬的鳥兒準備的。冬天食物奇缺，鳥兒沒有食物便會飢餓，飢餓就去啄柿樹上的柿果，直到天氣變暖大地復甦，泥土變軟，草木生發，長長的藤蔓上結出鮮甜的果實，風漾得河心裡水草曳起魚蝦，這些樹上的柿子才從枝頭上墜落，由此成就了一些美麗的佳話。
然而等我再去山裡的時候，一夜之間樹上的柿子全不見了，泥土裡，草叢中，石堆上，到處都是柿子的殘核。原來那些遺留在樹上的柿子，等到一定的時間就會自然墜落的，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作為食物一直給鳥兒們準備着。墜落的柿子原本是完整的，等它們選擇了離枝別樹的時刻，也將預示着它們要粉身碎骨。我能想像，一枚枚柿子是怎樣前仆後繼從枝頭簌簌墜落的，它們墜落的姿勢猶如人類的義無反顧，赴湯蹈火。這赴湯蹈火之勢，就是為了給過冬的鳥兒留下一些果實充飢。沒有人注目，沒有人問津，完全由它生長而去，我不由望而嘆息，低聲絮語着生命的壯麗。
當一種果實尚且存在的時候，人們才會想起它。可這裡的果實太多了，想起它們的概率渺茫。低頭看樹下，我心疼地揀起了幾顆。它們缺失的地方，正是我們記憶殘存的部分。沒有柿子的枝頭，顯得格外零落。既然不能完全保證過冬的鳥兒覓食，那麼什麼才是鳥兒禦冬的食物呢？這在多少年前，它們應該是山裡人曾經的「小銀行」。秋天將柿子摘下來，把漤好的柿子拿到集市上去賣，一枚柿子能換來一個孩子的作業本，一棵柿樹能供一個學生讀完一年的書，一片柿樹就能供一個學生從小學走進大學完成學業，成為某個領域的一顆新星。
在那片零落的柿樹林裡，我還發現了夾雜在裡邊的軟棗樹。軟棗和柿樹是同一科植物，果實卻與柿子大不相同。經過了風霜的蕭殺，柿樹的葉子已凋落殆盡，枝幹在與風雨雷電的抗爭中留下了纍纍疤痕，而那些軟棗樹卻仍然把果實掛在枝頭，彷彿歸林的鳥兒依戀着巢穴，與生命的枝幹不離不棄。它們的葉子雖隨風而逝，枝幹卻還光滑瑩潤，唯一不同的是果實已變得乾癟無色，青春俏麗的容顏一點點逝去，是季節使它們失去了應有的水分。
好幾次，我被柿樹那別樣的形態所吸引，那是自然界中又一獨特的風姿。它生長得太奇特了，枝幹蒼勁，彎曲如蛇，黝黑的枝幹上有一條條撕裂割切似的痕跡。正是這些撕裂的傷口，才使它們一點點變形的吧？風雨中，它折斷了枝條，霜雪裡，它摧殘了樹葉，隨着時間的推移，曾經的傷口開始癒合，最終變成一道道醜陋的傷疤。如果不經歲月風霜，不經風吹雨打，是不會有這樣堅硬的結節的，也難以長成這樣碩果纍纍的大樹。
大自然傳授給我們的生存法則，並不為人類所獨有，任何物種都有它們戰勝困境的本能。細看那些柿樹，一棵緊挨着一棵，每一棵都生長在山的背面，生長在不起眼的山窪窪裡，地勢平緩的地方是見不着柿樹的，好的土地耕種過後種植着莊稼。看它腳下的縱橫溝壑，就知道此處的環境有多麼險惡。在這特殊的環境中，隨時都有驚風駭雨的產生，隨時都會爆發山洪，隨時都有可能泉水涸竭，如果想要生存下去，沒有頑強的生命力是不行的。於是人們選擇了柿樹，把它種植在貧瘠之處，讓它們在那裡開花結果。成長中，難免留下傷痕，留下苦痛，只有迎刃而上，砥礪前行，美麗的生命因為奮鬥、因為付出才燦爛輝煌。
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大自然的氣魄。
在山裡待得久了，便潛移默化地成就了你的性格，那就是內心深處的堅韌，以及剛健婀娜的端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