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那天從醫院出來，我回頭時瞥見花壇裡的臘梅開得正俏，枝椏橫斜，鵝黃繁點，讓我眼前一亮。地凍天寒，臘梅吐香，寸寸芳馨，頓感無比溫存。或許，這是造物主的一番苦心，過去古人用勾畫《九九消寒圖》度過漫長冬天，現代人則抱着大屏手機慌亂無措，而這綻放枝頭的臘梅凍，正是一種精神召喚。
「臘梅凍」自然是有來歷的。女作家潘向黎極愛桂花，桂花綻放的初秋，悶熱難耐，此天氣被稱作「木樨蒸」，因此桂花又叫「桂花蒸」。
由此邏輯她聯想到，初春乍暖還寒稱作「梨花陰」，荷花盛開時節稱之為「芙蓉蒸」，隆冬時節被稱作「臘梅凍」。不愧為文學博士，使我遇見一顆有情趣的靈魂，也窺見大自然的拳拳美意。就像我的朋友，元旦這天帶着五歲的女兒去趵突泉看三股水，我說，「大冷的天，你不怕把孩子凍壞了！」她回覆道，「凍凍不長蟲兒，愈冷愈要出來。」
縮頭縮腦、跺腳呵氣的深冬，我經常想起小區街上的一個女人。我上幼兒園時，她和老公就在小區附近擺攤賣百貨，男人中等個，乾瘦，眉毛粗黑，眼睛炯炯有神；女人呢，體形偏胖，裹着軍大衣，戴着紅毛線圍脖，只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面。那時候，只有一個木製的手推車，傍晚天黑後，汽燈忽閃忽閃的，但依然能看清，攤子前圍滿了很多買東西的人，瓜子、花生、糖果、香煙，供不應求。因為挨着一所大學，他們的生意很是火爆，兩人也很會做生意，遇到大學生成群結隊過來買東西，總會多抓上兩把花生，即便忘記帶錢，他們也敢賒賬，「不礙事，下次來再給我！」
我當然是常客了，幾毛的泡泡糖，袋裝的朱古力，小浣熊乾脆麵，都是最愛，一天不去買點什麼，心裡就直撓癢。
漸漸地，我注意到女人那雙手被凍得又腫又紅，起了凍瘡，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臉上的凍瘡，我不禁想到張愛玲筆下「暗紅色的薄棉襖」，碎牛肉的顏色。別的商販凍瘡輕微，最冷的日子早早收攤，惟有她臉上的凍瘡一個接一個，像長在肉裡的小花，她收攤經常到凌晨。寒來暑往，女人的體形更臃腫了，後來生了二胎，是男孩，還沒出月子，她又「上崗」了。「大冬天的，你不要命了？」熱心的老顧客問道。她憨憨一笑，「人手不夠，我就得頂上。」說話時她臉上堆積的贅肉，一聳一聳的，連那些凍瘡也跟着一高一低，讓人很是心疼。她比男人還要能幹，騎着機動三輪車「篤篤篤」進貨、送貨，幾年後他們租下固定店面，生意愈做愈大，店裡不得不僱人，但她還是停不下來。
後來，這條街上拆違拆臨，店面沒有了，眼看有些商戶轉行，他們愁得吃不下飯。不久，他們找到了新的店面，還是在這條街上，老顧客光顧依然如昨。再往後，聽說兩人鬧離婚，男人在外面討得新歡，很多人一聲嘆息，「太可惜了。」但是，最終沒有離成，又看見他們進進出出，在店裡熱絡招呼顧客，忙個不停。就在去年，他們把店面分給兒女，洗手不幹了，兒女先後成婚，覺得幹這行太累，便把店面轉租出去，但生意還是那麼好。
有些顧客唸唸追問，「怎麼換人了？原來的老闆去哪兒了......」此刻，我不禁想起女人臉上的凍瘡，想起寒冬裡綻放的臘梅......忍受得了「臘梅凍」，才換來生活的安詳，她不就是冰天雪地裡傲然綻放的臘梅嗎？
經常聽身邊人說，現在的人不如過去人能吃苦了，僱個保母專揀輕快活兒，招個員工油頭滑腦耍心眼兒，就是不願多幹一點活兒。其實，這是片面的說法。我認識的一個快遞員，90後，老家在菏澤，愛追劇、愛追星，三天兩頭換髮型，屬於要風度不要溫度的小主兒。剛入冬最冷那幾天，他的臉就給凍了，腮臉蛋上鼓起兩團「高原紅」，我打趣地說，「你這是剛進藏回來嗎？」他滿臉羞赧，小聲說，「我哪有那本事？還是好好幹活兒，才能掙大錢。」一天傍晚，我等着他上門收件，遲遲不來，打電話也不接，一個小時後他終於灰頭土臉地來了，說天冷把車給凍了，又給客戶丟了一個快遞，據說是一張萬元發票，總之很喪，幹起活來也不帶勁兒。又過了幾天，氣溫漸有回暖，他過來收快遞，我抬頭打量，發現他臉上的兩團「高原紅」不翼而飛，他沒心沒肺地笑着說，「奇跡般好了。」我頓歎，還是年輕好，能夠經得住風寒。
不久，我聽說他已經遞上辭呈，元旦後就不幹了。他帶了個徒弟，每天跟着他熟悉路線，讓我頗感意外的是，小徒弟比他年齡大，原來他應聘時才19歲，職專沒畢業出來找實習單位，陰差陽錯闖入快遞行業。我這才猛然想起，打包用筆標註時他說過，「我不會寫字，你別笑我沒文化哈。」好幾次，他還唸錯收件人的名字，我忍不住偷笑。距離離職的日子逼近，他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只是這捲土重來的嚴寒天氣，使得他顴骨處的兩團「高原紅」時隱時現，而再看看他那雙與風寒過招的粗糲的手，與稚嫩的臉龐儼然不搭，惟有他的髮型，蓬蓬的，從來都是一絲不苟，流瀉出一個年輕打工者的野心和自尊。
是啊，冬天已經來到，春天還會遠嗎？飽嘗過「臘梅凍」的考驗，才會迎來夢想的春天，芸芸眾生，不過如此，誰也不可能坐享其成。
汪曾祺先生寫過一篇《臘梅花》，開頭首句引用小孫女唱的兒歌，「雪花，冰花，臘梅花......」數九寒天，臘梅怒放，再冷的天氣，人們的心裡也會氤氳出幾分暖意，讓人充滿激情，直面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