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 昱
一團團,一簇簇,一枝枝,每一朵花都是一條噴吐的火舌。明亮的石榴花開,引風之妖嬈,導水之迷醉。遠望青青石板路,我靜靜站在樹的邊側,望山頭晴空,朝陽如緞,毛髮如錦。這是一片初夏的石榴,它們依民居漸次而生,整個石榴林帶猶如一匹瑰麗的五色馬奔騰。
農曆的五月,也叫石榴季,簡稱「榴月」。這榴月到底有多好呢,什麼都是新的、紅的,有草木的水湄馨香,更有慕情的少年心境。石榴花分大紅、桃紅、橙黃、粉紅、雪白等色,而以火紅最多,國人向來喜紅,滿枝的石榴花象徵繁榮、美好,很多人都愛在自家庭院種植一兩株石榴樹,以祈求生活如石榴花那樣紅紅火火。當我在山中的石榴林裡久久逗留,幾乎要醉了。
芬芳馥郁的氣息和濃烈的顏色兌在一起,像一杯又一杯紅葡萄酒,一直喝到夜靜無人。我輕輕地踱着步,身體像微醺後有少許飄搖,嬉笑間帶着俏皮。石榴花的拳頭帶着滑膩的質感一層層衝過來,我站在那裡細細端詳時,它又輕輕垂下眼簾,眼皮上閃着華潤的光澤。昨夜驟雨打榴花,連其皺眉甚或痛苦的表情,看着都美。
晉代張華《博物志》載:「漢張騫出使西域,得塗林安石國榴種以歸,故名安石榴。」唐代武則天喜愛石榴,長安城「榴花遍近郊」;楊貴妃更是酷愛石榴花,曾在七聖殿周圍栽植石榴樹,因之有「貴妃花石榴」的佳話。曹植「石榴植前庭,綠葉搖縹青。丹華灼烈烈,璀彩有光榮」,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將榴花喻為成熟綽約的女子。後來,石榴花與舞女裙裾關係密切起來;梁元帝《烏棲曲》有「芙蓉為帶石榴裙」的填詞,南北朝何思澄更有「風捲葡萄帶,日照石榴裙」,「石榴裙」典故由此而來。
在眾多詠榴花的詩詞中,總離不開「妖艷」二字。唐代詩人施肩吾《山石榴花》:「深色胭脂碎剪紅,巧能攢合是天公。莫言無物堪相比,妖艷西施春驛中。」白居易《題山石榴花》 :「風嫋舞腰香不盡,露銷妝臉淚新乾。」蘇軾《阮郎歸.初夏》:「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
石榴花火紅艷麗,果實圓潤飽滿,榴籽剔透晶瑩,春華而秋實。在夜色裡,觀看石榴花,是清新還是迷情很難說清。石榴林有一種欲扶不勝的慵懶,我則似一隻乖巧的小兔伏於溪水,帶着淺淺的好奇。雖有少許交集,但也不會在月光裡深情擁抱。「石榴花發街欲焚,蟠枝屈朵皆崩雲。千門萬戶買不盡,剩將女兒染紅裙。」但是,畢竟很多人見到石榴花熱情的姿態,總會抑制不住地怦然心動,無論是大紅還是粉紅、橙黃,都極其明亮、奔放和誘人。
記得小時候,我觀賞石榴花,悄悄問母親:「石榴花為什麼開得這麼艷麗啊?」母親說:「石榴花是用生命把那一腔的顏色喊出來的,你看那多像一支支大喇叭,你可不要折花呀!」有一畫家朋友,擅長畫石榴花,把藏在心底的一樹樹石榴花的柔媚情韻傾注出來,付諸於畫面,他的畫作連獲大獎。有人問他,時人獨愛玫瑰,為什麼你總是傾向於古典意趣的石榴花?他答,石榴花是中國的花萃,玫瑰是西方人的摯愛。
畫家朋友進一步解釋說,夏時圓圓的石榴頂部綻開三片微妙的葉子,然後石榴花悄悄綻放,開得如火如荼,嬌艷動人,可是總缺乏一點舊情懷。石榴花成為藝術品要適當做舊,才會耐人尋味;這就像青春記憶是一杯清茶一樣,嬌艷、華貴之外要有文化神韻和歷史情懷。
畫家朋友的話,使我想起清代鄒一桂的《榴鳥圖》--透過輕快爽健的筆鋒,以淡彩輕墨表達石榴自然物態,寧靜、淡逸、清秀。鄒一桂說:今以萬物為師,以生機為運,見一花一萼,諦視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則韻致風采自然生動。
《榴鳥圖》畫面熱烈而秀雅,石榴以淺青點深綠斑點,又以工筆描畫石榴的花柄和花蒂部分,最妙是滿眼的石榴花如夢似痕,就像是輕掃的淡彩,顯出林芳果香、欣欣向榮的姿容;鸚鵡則以素白出場,用淡青點染邊緣,橙黃的彩冠鳳頭非常亮眼,羽衣晶瑩剔透、莊重典雅。整個畫面設色明淨又古艷,韻味十足,深得惲壽平之沒骨之真諦。
在繁星漫天的夜晚,回望石榴花紅如火的情姿;在萬籟俱寂的時候,品味石榴形如鐘、香如蘭的氛圍,正是因為天光黯淡下來的緣故,石榴花像古典水彩仕女一般迷人。記得有一首小詩這樣寫道:石榴花/本是開給天上人間/若據為己有/豈不煞了夏的風景,毀了夏的情致/若干年後/若還能邂逅那束火紅/那時/再做一朵癡心的石榴花也不遲。
六角花瓣的石榴花,畢竟是開給人的;人怎樣對待它,這就要看修養了。石榴花開,莫要採、莫要折,因為石榴是要結籽成果的。石榴花開的日子裡,人要把自己的慾望做淡,把燦爛的峰值調低,遠遠地品賞就行了。心中開滿石榴花,真的是一種境界。
五月榴花照眼明,石榴花開為誰紅?為天,為地,為一種心性,為寓意美好的石榴果。石榴花,應開在人的心靈深處,請人們把熱烈的情懷變成寧靜港灣吧。到秋天的時候,撫摩石榴這枚金色的果子,在淡定而從容之間,你可以無愧地說,我的心是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