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經常看到這句話,在薄情的世界裡深情地活着。可是,到了現實中,薄情與深情往往隔着一堵牆。
阿瑤和閨蜜關係很好,整天帶着孩子去她家,兩個小朋友也玩得很好。那個周末,她帶着孩子去閨蜜家聚餐,玩得很開心。吃完飯大人收拾桌子,去廚房洗刷碗筷的空擋,兩個小朋友嘻哈打鬧中出了一個意外。不經意間,一個往前推,一個向前擠,阿瑤兒子的手臂被叉到玻璃門上,鮮血直流,他嚎啕大哭,她一時慌了神,不知所措。
大人們一窩蜂地跟着去了醫院急診室,阿瑤身上沒帶現金,閨蜜的老公不情願地墊付上醫藥費,此後再無問候。阿瑤傷透了心,孩子不停地問,「阿姨怎麼不來看我了?」她不知道該怎樣對孩子說實情,「我們關係這麼鐵,我對她那麼好,她為什麼這麼薄情寡義?」不久,閨蜜以還房貸為由,打電話開口向她索要那天墊付的醫藥費,扯來扯去,兩人鬧翻了臉,反目成仇,一句「沒有人情味」,為這段交往速速收尾。
聽阿瑤苦訴,我心裡也是五味雜陳,愈是關係鐵的朋友愈是翻臉比翻書快,這究竟是為哪般?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還是人性經不起考驗?我想起了《紅樓夢》中的寶玉和黛玉。以前上中學時,總想當然地喜歡寶釵,覺得黛玉太悲傷,伴隨閱歷加持,特別是經歷世態炎涼後,我愈發地喜歡寶玉和黛玉。比如,第八回中,在薛姨媽家吃飯,寶釵勸寶玉別喝冷酒,黛玉見丫環雪雁送來手爐,紫鵑怕下雪天她冷,黛玉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那裡就冷死我了!」顯而易見,她是吃寶釵的醋,與寶玉鬥氣耍小性子。臨走的時候,黛玉問寶玉,「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讀到這裡,讓人心頭一驚,又砸出圈圈愛的漣漪。
想想,這一生,誰能和你一同走到盡頭,天涯海角,不離不棄?小時候,還不會走路,父母圍着你轉;長大後求學、闖蕩,談戀愛,進圍城,直到生命盡頭,誰能做到這一點?不禁一陣惆悵,旋即又徒生幾分傷感。然而,寶玉和黛玉,他們的鬥氣也好,吵架也好,原來是另一種相處方式--屬於同道人的精神交流,他們彼此懂得。寶玉才是最深情、最浪漫的人。室外下起雪,丫頭給寶玉戴斗笠,笨手笨腳的,遭他嫌棄,這時候黛玉說,「囉嗦什麼,過來,我瞧瞧罷。」她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髮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一個「扶」字,妥帖,又溫情,傳遞出黛玉陰冷體質中燃燒的熾烈和豪情。
蔣勛先生認為,寶玉的怡紅院就是大雄寶殿,是姐妹們、丫頭們的避難所。開始我還不太理解,後來才領悟到,寶玉驚人心魄的深情,是人性的擔待和寬諒,也是一面鏡子。還是小說第八回,晴雯研了一大堆墨,寶玉早起寫了三個字就跑了,晚上回來後得知晴雯搬梯子爬到門斗上貼「絳雲軒」三個字,大冷的天,手都給凍僵了,寶玉連忙說,「你的手冷,我替你捂着。」捂熱的是手,何嘗不是心呢,對生命的體恤令人為之動容。而接下來寶玉的兩次發火,同樣使人省思。他去尤氏那裡看戲,回來時帶了用豆腐皮包的包子,晴雯最好這一口,到頭來被李媽媽拿走給孫子吃了。寶玉聽了,手中的茶杯「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稍後,他得知自己早起泡的楓露茶被李奶媽喝了,跳起來問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着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這並非是寶玉對李媽媽和李奶媽無情,他本來是要與人分享,她們無故侵犯了他的個性,「最在意」和「最喜歡」的被她們剝奪,其殺傷力不啻於痛打他一頓,這恰恰映照出寶玉的深情大義。當然,不僅是對寶玉、晴雯,對其他姐妹、丫環同樣如此。
由此想到,深情與薄情,並非對立關係,而是互為因果。活法千萬種,位置各不同,所謂「位置」,即心靈的翻轉。有人翻到功名利祿層面,為人處事必會權衡利益,走向世俗;也有人會翻到眾生平等的層面,善於站在對方角度審視問題,自有一種理解和寬容。就像阿瑤的尷尬經歷,與其抱怨,不如放下,回到自身,或許閨蜜另有難處,多些擔待,終會找到出口,這也是我們修行的功課。換句話說,這個世界不欠任何人的,沒有誰是不可饒恕的,也沒有誰是一無是處的。你如果薄情,就會活得單薄,你能夠深情,就會活得熱烈。動輒搬出「人性」,抑或是,輕易試探人心,都是另一種消極逃避--因為,當你經歷愈多,淬煉愈多,真正了解自己的時候,就會少掉很多愛恨和糾葛,這樣才能抵達悲憫的境界。
突然想起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小區附近農貿市場有個賣菜的商販,她經常去買菜,一來二去混個臉熟。盛夏喝水多,她從自己家裡為他拎熱水,顫顫巍巍,有時候走一路,撒一路。再後來,她走路要拄枴杖,依然如此,只不過,暖壺悄然換成小壺了。商販覺得很不好意思,送她一些時令蔬菜,她執意不要。如果要,必付錢。那天下午,從外面回來時遇見她,瞥見她送水回來,慢慢地走着,太陽毒辣辣地在天空炸裂開來,她的衣服濕了半截,泛出白色的光。那一刻,我不自覺的停下來,久久不願離去。或許,人與人之間的深情,如是而已--
風雨並肩處,都是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