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星
農曆正月十五，是一年中最「亮堂」的節日。夜幕尚未完全拉上，趕早的人家就已點燃聚在一起許久早就按捺不住了的燈火。一盞盞取材不同形狀迥異的燈，在閃爍火焰的綻放中，像極了天上的繁星點點，將年味在微風中左右搖曳，湧動成一種赤裸裸的欣喜，也將那綠草紅花的春的思緒，在腦海中一點點晃醒、蔓開。
在我老家，「放燈」是元宵節一項必不可少的莊重儀式。就像端午節包糉子、中秋節吃月餅、過年貼春聯，每年元宵節，「燈」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標誌。找材料、製燈、放燈，一整天全圍着燈在轉，在忙，在樂。
山村老家那邊的元宵燈，與市面上買到的那些，大為不同。市場裡的燈，要麼是蠟燭製作，要麼是電子設備，雖然造型別致，設計巧妙，美觀大方，卻沒山村老家的燈來得實惠實用。買來的燈，省時省事，缺少的，恰是元宵節的那種氛圍。
老家那邊，元宵燈多是自己動手製作的。農曆正月十四下午，或正月十五早晨，大人們就扛起鐝頭鐵鍁，朝自己家的菜園趕。北方的正月，溫度尚低，菜園裡空空如也，只有冷風在追逐嬉鬧。這個季節，菜蔬還是年前秋天的，都埋在地下。菜是主人埋藏在地裡的，看上去一片荒蕪的菜園空蕩蕩的，外人很難找準位置。有時，埋菜的人也弄不準位置了，就試探着用腳去踩。經歷了一個冬天的風吹雪掩，埋菜的位置，泥土依然比別處鬆軟。用鐝頭刨開表層的凍土，用鐵鍁一層層剷去表層的泥沙，試探着朝菜蔬尋去。
埋在地裡的蔬菜多是蘿蔔、胡蘿蔔、白菜之類。力道拿捏不準，一不小心，鐵鍁就可能把蘿蔔鏟出一道傷口，汁水和泥沙順着縫隙糾纏在一起。用力大時，一個蘿蔔或胡蘿蔔，可能會被削去一大塊，或攔腰截斷，露出雪白的、橘黃的斷面和血一般紅艷、蛋黃般鮮亮的細芯。這種情況不要緊，拿回家中自有辦法處理。北方山區栽種最多的地瓜，是做燈的常用材料。取來蘿蔔、胡蘿蔔後，提個竹籃，去地瓜窖裡取地瓜，也得耗費一定時間。
取地瓜得下地瓜窖。這一般是大人的活，如果家中的小孩樂意，也可以一同前往。若是小孩想下地瓜窖，就得帶個可以容得下小孩身體的筐簍，還得帶上一根繩索。老家那邊的地瓜窖，像人工打的水井，一般兩到三米深，直徑一米半到兩米多。到了地瓜窖處，掀開窖口的厚石板，一老一少守在窖口等上十多分鐘。估摸着空氣交替得差不多了，小孩早已按捺不住，哧溜一下鑽進筐簍，等着被大人用繩索吊進地瓜窖。大人拽緊繩索，一邊往下送筐簍一邊跟小孩對話。「悶不悶？」「不悶！」「悶吧？」「不悶！」一問一答幾句話工夫，小孩坐在筐簍裡，已降到窖底。小家伙從筐簍裡哧溜鑽出來，單選鍾意的地瓜往筐裡扔。不需太多，十幾個就夠。然後，再一次邁進筐簍中坐下，兩手緊緊抓住繫在筐簍上的繩索，像騰雲駕霧一般，優哉游哉被拉出來。
挖蘿蔔、胡蘿蔔及去拿地瓜的活，我和妹妹總是爭着搶着參與。取回這些原材料洗巴乾淨晾乾。大概下午兩點多鐘，就開始做燈。胡蘿蔔細短，適合切成一截截小圓柱體做單個的小元宵燈。地瓜和蘿蔔個大，可以做兩連燈、三連燈、四連燈甚至五連燈、六連燈。
單個小燈易做，只要把胡蘿蔔切成圓柱體小段，用匕首把一頭的斷面挖出一個倒圓錐體形狀的小坑，在小坑中央插上一根纏繞了層棉花的黃草棒或細木棍當燈芯，把花生油從燈芯頂端澆下，將小坑灌滿即可。連體燈的製作，方法類似。只不過不能切段，而是把一個蘿蔔或地瓜根據粗細和長短，先粗略一削，削成一個類似長方體的形狀。選斷面相對較寬的一側挖燈槽。先目測判斷一下大體能挖幾個小坑，以及每個小坑的大小和深淺，燈槽仍挖成倒圓錐體形狀，彼此之間不能挖通，必須是連成一體的一個個獨立個體。插燈芯和澆燈油的方法與單個燈一樣。為了易燃，有時還會在燈芯頂端按放上小指甲蓋大小的一小塊碎火紙。講求美觀的人家，會把燈體仔細切削成各種形狀，雕刻上各式各樣的紋路，把燈盞裝飾得別具一格，與眾不同。
童年時過元宵節，村裡還有扔笤帚燈的習俗。找一兩個刷鍋用的破笤帚，再給這些喝慣了油漬略顯陳舊的笤帚倒上點煤油，趁着夜幕將閉之時點燃。一群人試探着、爭搶着將其往高處扔拋。熊熊燃燒的火球，在人群的簇擁、追逐、歡呼聲中，一次次被拋起，像一顆低飛的流星似的，劃過村莊的夜空，留下一道又一道靚麗的色彩，久久不熄。
到夜幕降臨，便是上燈的最佳時機。聽大人一聲招呼，小孩子們就興奮起來了。小心翼翼端上製作好的元宵燈。躡手躡腳送到院子中的供桌上，生怕驚擾到燈槽裡的花生油。一盞一盞地端着，眼睛緊緊盯着燈槽，唯恐晃出一點點。
大人是傳統的忠實繼承者，按照民俗的框框，有板有眼做準備。供品、香、火紙，還有一小掛爆竹。備齊這些，元宵燈就擺滿供桌了。如果還沒擺好，他們也迅速加入進來，很快把燈盞擺放整齊。爆竹響起，火紙點燃，隨即開始點燈。由於燈芯較粗，微風拂過，根本吹熄不了。敬了天地，磕了頭。一家老小齊上陣。院落和房間門口兩側、石碾旁、水井旁、雞鴨窩邊，都要各自放上一盞燈。村頭的土地廟裡，也得送一盞過去。
敬完天地，大人會從供桌上端起一盞元宵燈遞到孩子手中，讓他們端着燈盞在眼前照一照。老輩人說，照一照，可以明目。這種燈火通明的景象平日少見。小孩們樂意湊熱鬧，端起燈盞有模有樣地在眼前晃一晃，端着它驅趕着縮成配角的夜色，樂呵呵跑出院落，找小夥伴們玩去。一個個小人兒這樣一跑，和各處送燈的人群交織，燈火流淌如溪，元宵節就更加熱鬧起來！村子裡民風質樸，十分懂得節儉。敬過天地的元宵燈，以及送到土地廟和石碾旁的燈盞及少數供品，會被有的人家次日一早撿回去，做了豬羊的飼料。
每年正月十五晚上，村裡燈火通明，閃爍成一片燈海。尤其那些綠色天然的燈盞，給平日裡靜悄悄的山村夜晚，增添了無比熱鬧、喜慶、歡快的元素。靜止的燈，奔走的燈，年年依舊。那些流淌的火焰，在夜色中慢慢隱去，只把溫暖的痕跡，呈獻給春之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