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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壘起一處村落

2020-03-12

袁 星

水往低處流,這是婦孺皆知的常識。坡嶺上的雨水,也應了這條規律,總是不假思索地由上而下流淌。水勢與天氣配合,有時潺潺,如溪流;有時洶湧,若咆哮。

暴風驟雨過後,村裡的坡嶺上往往泥石俱下,伴洪水傾洩。本就貧瘠的土壤,又被沖刷掉一層。泥層被雨水刀斧一樣削劈着,蛇蠍脫皮般,一年比一年淺薄,薄到隔不多遠就露出一塊塊巨石。石面光滑,斜在坡嶺上,連成片後就像地表患了斑禿。村落想要長久,就得首先解決這個困擾。從祖先落戶至此,村裡人就沒少費心勞神。堵住流水,或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剷除斜坡,讓其變成一道道梯田。

坡嶺的陡斜,是地勢起伏導致。地勢起伏,乃地殼運動和風雨侵襲形成,早就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在這樣的地方開墾梯田,壘築壩子是其最關鍵一環。

壩子,在魯南山區常見。丘陵、山區的梯田,必須有壩子支撐,才能成形。山村坐落的地方,處處是梯田,也處處見壩子。野外的壩子,隨遇而安,村裡人幾乎人人會壘。壘壩子不像壘牆,沒有整齊劃一的外觀尺度,唯一的要求就是穩固。在建築行當,壘牆有很多輔料可用,譬如鋼筋,譬如水泥。在村外的坡嶺上壘築壩子,只有一堆天然形成的亂石可用,頂多有個錘頭、鐵掀作幫手。在荒野中,壩子與梯田,是一卵雙胞的存在。想讓水土駐足,就得先在斜坡上築起一道道壩子。就像河道裡豎起的攔河壩,堵住水土去路。壩子的壘築,村裡沒有文字記載,都是父輩影響子代,言傳身受傳承下來的。我記事後,常跟着父親上山壘壩子,有時是兀自玩耍,有時是邊玩邊看,有時會幫忙搬幾塊石頭。心情好時,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知在哪一天,就學着父輩的架勢,壘上了第一塊埋下伏筆的石頭。

在坡嶺上壘壩子,都是順勢而為的。墾荒的時候,看好了哪處斜坡,用目光大體上謀劃條線路。按照大體方向,用钁頭、鐵掀刨挖出一道淺窄的地基。地基的寬窄和深淺,沒有尺度要求,挖到硬地為止。倘若遇上攔阻的巨石,移動困難,就放棄刨挖,或繞道躲過,或將其收編壘在壩子中,變成壩體的一部分。村裡人壘壩子,是曉得變通的,對待野蠻荒亂的坡嶺,從來都是借力使力。不是馴服不了阻擋的亂石,而是不想去無味地耗損氣力。坡嶺上的地基,深度一般在半米之內,最深處也就一米上下。壩子的最底層,多是選擇附近最大最硬的石塊鋪設。搬來石頭,照準位置朝地基中一扔,再搬來一塊石頭,再朝地基的坑窪處一扔。只要石頭與石頭的凸凹處大體鑲嵌,有些縫隙也無妨。堆壘的石塊不穩,可用大小適宜的碎石填塞、鋪墊。不必一味尋求水平,也不必過於嚴苛,只要支點牢靠,石塊之間貼合得密實與否,無須多慮。村外的坡嶺上到處是碎石、石片和土坷垃,真要填塞大的縫隙,挑挑選選,有它們就足夠。

木匠、石匠、泥瓦匠、鋦匠都是常見的鄉間手藝人。他們這些手藝活,不是人人都會的,稱作匠人,理所當然。壘壩子是村裡人都會的活計,時常用到也無門派之說,從未被尊稱為匠。但壘壩子並非易事,是鄉親們安身立命的基礎。村裡人靠田地為生,梯田倚仗壩子存在。也正是壘壩子這門手藝,造就了那些果樹、莊稼賴以生息的梯田。

壘壩子毋須水泥、黏土,卻也不是肆意為之的。村裡人之所以游刃有餘,看似隨意,是熟能生巧使然。我跟父親去野外壘壩子,嘗試過幾次,父親總不滿意,我安放的多數石頭還得經他重新放置。坡嶺上的石頭,均是天然形成的。有的圓,有的方,有的長,有的短,有的硬,有的軟,這塊高那塊矮,這塊滑溜那塊粗糙,這塊過大那塊偏小,亂七八糟雜亂無章地存在着,沒有一塊規整的。把長相隨意的石頭,一扔一放,讓其穩妥地呆在壩子上,先放哪塊後放哪塊,全憑眼力、經驗,還有悟性。有時,在兩塊石頭之間,需要放上另一塊石頭。在野外壘壩子不可能塊塊拿尺子量,這時就得靠眼力。石頭多的是,哪塊大小形狀更合適,不能來回換,眼力好的人伸手就能找出來。村裡人壘壩子,經常扔扔砸砸的,這裡頭也有學問。石頭形狀不規則,彼此間也沒有水泥、黏土啥的輔助,有時其邊棱凸凹,略有阻礙,壘上後貼合不到一起。粗暴地一扔,往往就把多餘的邊棱蹭掉,或者在過於暴力的衝擊下瞬間擠出條縫隙,石頭趁機砸落,就恰到好處地壘上了。有些石頭,七八十上百斤重,表面光禿沒抓手,抱起數秒已屬不易,沒太多時間尋思規劃,輕搬輕放,大體合適就擱下,不妥處再稍做挪動,或用其他石頭壘靠上,也能滿意。

村裡人壘壩子,一代代這樣流傳下來。就像種地、栽樹一樣,多看多摸索就行,不需要專門拜師學藝,頂多在茶餘飯後談論時,以談資的形式交流下。在坡嶺上壘壩子,穩固是第一位的,牢固之外,才看外觀。有的外觀平齊整潔,有的外觀臃腫散漫,都不打緊。壩子是壘築梯田用的,攔得住水土,不淌不漏經年不垮,就算合格。當然,那些壩體外觀整齊劃一的壘築者,常會受到村裡人的言語褒獎,誰家蓋屋壘牆時,也必然被先請。村裡人去山上墾荒壘壩子,除了钁頭、鐵掀,一定要帶上一把錘頭。真有壘不上的邊角阻礙,靠扔和換位無效的,可以掄起錘頭敲砸,很是方便。萬一忘帶錘頭,村裡人也還有其他辦法。在眾多石頭中找出一塊質地堅硬大小適中的充當錘子,拿在手中敲敲砸砸,也能壘起一道壩子,築成一道梯田。

陡滑的坡嶺上,有了壩子,就有了攔阻水土的資本。一道道橫亙的壩子,支撐起一道道梯田。遭逢暴雨之時,高處的水土和碎石被一道道梯田攔阻,削減了橫衝直闖的勢頭。最後會被某一道壩體徹底俘獲,增加了土壤的厚度,養肥了一道又一道梯田。

周邊的坡嶺,在壩子被壘築後,就疏通了一個秩序井然的循環。壩體阻擋了水土,水土肥沃了梯田,梯田育出了莊稼,莊稼養活了村落。飯飽茶足後,村裡人再次走上坡嶺,或堆或壘,又有一道道壩子被豎起、被修復。漫漫着,漫漫着,伴隨晝夜之更替,悄然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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