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是中國的優秀傳統文化,數千年來一直受到文人雅士的推崇。不過,真正洞曉書法中的奧妙,明了書法藝術的文化內涵,掌握書法研習藝術真諦的人卻並不多,今天,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思想的指引下,優秀傳統文化得到大力弘揚,書法藝術也越來越走近大眾。社會上有各類青少年書法培訓,高校裡,書法學作為一個單獨的二級學科,從本科、碩士、博士一攬貫通,儘管如此,還是有相當多的人從開始書法研習起,就沒有真正弄懂書法藝術的內涵,所以也就無從談起書法藝術的弘揚了。今次文章,筆者便以「二王」技法為例,談談正確的書法研習。
文:戴武
人只能認識到和自己認識水平平行或低於自己認識水平的東西,只有認識水平達到一定高度,真正的傑作才會為人所認識,也只有在認識水平達到一定高度後,才會認識到自身的不足,才會有提高的空間,前進的動力。
習書須提高認識水平
認識水平決定於作者、欣賞者的知識、閱歷、見識、價值觀、方法論、角度等,面對一件作品,欣賞者不是不想深入到這件作品的核心,只是限於欣賞水平的高度,無法到達問題的核心而已。陳振濂先生在《書法美學》中談及書法欣賞的三個層次,一件作品,別人看得不深,對形式美沒反應而你有,說明你的悟性比別人高,是第一層次;別人有一般反應,你反應得深,能通過線條發現、發掘美,說明你的專業素質比別人高,是第二層次;對一般的線條做出比較強的反應,用理論來闡釋現象,說明你達到了專家水平,是第三層次。陳振濂先生針對的是書法的欣賞,所列出的三個層次,是符合人的認識規律的。在第一層次無法認識第二層次,同樣,在第二層次也無法取得第三層次的成果,但如果你能做到第三層次,回頭感受一、二層次,便會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在書法學習中,認識水平是可以逐步提高的,歐陽修在《唐興唐寺石經藏贊》中說「余初不識書,因《集古》著錄,所閱既多,遂稍識之,然則人其可不勉強於學也!治平元年三月三十日書」。歐陽修早期並不工書,就是因閱多而識,書法大進的,較其《灼艾帖》與晚年的《集古錄跋尾》,前者軟弱無力,後者厚重大氣且有自我風貌。
對於書法的認識,竊以為主要是解決以下兩個問題:一是在書寫過程中,對所應有技法的認識與掌握,包括章法、用筆、用墨等,這是理解、認識書法的最基本的問題。對於技法的練習,首要的是筆法,筆法應該如何選擇,應該首先選擇書法史上公認的傑作進入,這些傑作是為人所公認的、技法完善的。
一般來說,任何字體都有正、草兩種形式,正體規矩,草體隨意,正體端莊,草體自由,正體多應用於正式場合,一般由正臣名士書寫,草體多在日常書寫,多由民間人士所書寫,兩種不同形式所體現的是不同的美。在歷史上,正體莊重、典型,多受重視,而草體由於書寫者的身份多為社會底層人士而受忽視。草體雖然其不及正體端莊肅穆,但恣肆、開張,有一種出水芙蓉的天然之美,所體玩出的自然、野逸的趣味是正體所無法比擬的。由於正體的規律性要強於草體,故進入書法應該從正體入,精細、準確的臨摹,掌握書法的筆畫,明曉其體勢、章法。尤其注意筆畫細微的地方,因為越是不易觀察的細微地方恐怕越是其價值所在,孫過庭《書譜》云「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在臨摹的過程中,細心觀察每個字每個筆畫的位置、方向、長度、形狀、質感等,首先是深入的觀察,察亦未到,何來之似,眼不到手必不能到。
如何進行帖學的學習
對於書法的學習,幾乎人人必言師法魏晉、師法「二王」,對於「二王」的理解又有幾何呢?以大王行草為例,其所傳世的作品,大致可作如下分類:傳世摹本、淳化閣帖、集王聖教序等。魏晉時期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真跡無存,米芾曾有詩說:「媼來鵝去已千年,莫怪癡兒收蠟紙」,宋時已不見大王墨跡,硬黃拓本以為世所重,何況於今,當今傳世較好的摹本主要體現有《喪亂帖》《得示帖》《二謝帖》(一卷,合稱《喪亂帖》)《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一卷,合稱《頻有哀禍帖》)《平安帖》《奉桔帖》《何如帖》(一卷,合稱《平安帖》),其他如《快雪時晴帖》《姨母帖》等。就從技法而言,這些摹本,大致可以確定其早、中、晚期,不同時期的作品風貌自然不同,《姨母帖》較早,深蘊隸書風貌,《平安帖》《奉桔帖》《何如帖》大致為其中年所作,乾淨利索。就摹拓情況而言,《喪亂帖》摹拓精良,筆畫變化多端,運筆複雜,耐人尋味。《喪亂帖》中每一個字的筆畫細微處的提按、使轉,都惟妙惟肖,令人讚歎追摹。淳化閣帖,雖系出於皇家,但限於王著等人的書法水平,選帖本身謬誤較多,加上在摹刻的過程中為整齊劃一,筆意喪失頗多。
集王聖教序對於書法學習者而言,是必經之路,由唐僧人懷仁集王書,歷經二十五年方才完成,這對於大王書法的推廣、普及有極大的作用,除了由於是從王羲之傳世作品選取單字拼連而成導致氣脈不暢外,將其與現存摹本佳者相比,便可發現筆意已是大打折扣。
對於大王的學習,最佳者是其唐摹本無疑,然而歷代由於深藏皇宮,一般世人無緣得見,加上印刷技術的原因,真正對大王書法的傳佈起到決定作用的,是不知下真跡幾等的拓本,趙孟頫見離真跡不知幾許的定武蘭亭興奮之至,競連作十三跋。刻本最大的缺點是在多道手續真跡上石-拓本-上石-拓本......反覆之後字的走樣,筆下惟妙惟肖的東西已然不再,時至今日,雖然大多老師提及臨習《淳化閣帖》,集王聖教序時俱言注意筆意,然而幾人說得清楚?何況學生,壓根就是糊塗賬。即便是歷史上學王最為顯赫的趙孟頫、董其昌亦是如此,二人雖然一生出入二王,但其筆畫明顯比大王簡化。
尤其清代碑學興起之後,對於二王的認識又陷入一個誤區,認為碑學是全面反對、否定帖學的,事實並非如此,包誠《安吳四種跋》中指出其父包世臣「中年學書,由歐、顏人手,轉及蘇董,後肆力北碑,晚習「二王」,遂成絕業」。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為其三十歲時所寫,其中云: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筆法之雄奇也,蓋所取資,皆漢、魏間瑰奇偉麗之書,故體質古樸,意態奇變。後人取法「二王」,僅成院體,雖欲稍變,其與幾何,豈能復追蹤古人哉?智過其師,始可傳授。二王真跡,流傳惟帖;宋明倣傚,宜其大盛。方今帖刻日壞,《絳》、《汝》佳拓,既不可得。且所傳之帖,又率唐、宋人u臨,展轉失真,蓋不可據云來為高曾面目矣。
碑派書家對「二王」的理解
陸維釗在1972年與鄭德涵談話: 碑也寫,帖也臨,只是覺得時間不夠用。早年我花在碑上的時間多些,後來受張宗祥先生影響,才抽出時間來補補帖課。《蘭亭序》已寫了百餘通,《聖教序》也有數十通,有毛邊紙的、元書紙的,也有宣紙的。
由此可見,碑派書家對於「二王」是有一定的理解的,包世臣認識到的王字「用曲」、康有為感受到的雄奇、以及「二王」在流傳過程中反覆摹刻造成失真的認識是完全正確的,包世臣、康有為、陸維釗在晚年也回歸「二王」,只是要麼方法錯誤,要麼力時已晚。黃悖先生在80年代即提出帖學的復興,不是否定碑派書法,而是修正其中的觀念,更有利於書法的正常發展。當今對「二王」書法的理解多予以程序化,對「二王」書法的認識建立在唐人楷法的基礎上,重視起、收筆而忽視中截,高度的程序化導致「二王」書風成為新的院體,僵化拘謹,實際上「變」正是「二王」書法的精髓所在,唐張懷瑾《書議》記載王獻之對其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頓異真體,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稿行之間,於往法固殊也,大人宜改體」,事實證明,王羲之的成功之一便是變古為今,劉彧則說:「獻之變右軍法為今體,字畫秀美,妙絕時倫,」王獻之變內撅為外拓,在技法史上改變用筆方式,是一個重大突破,否則的話,苛刻的歷史是不會將「二王」並舉的。
「二王」書法在當今,書寫的筆畫偏於簡單,趙孟頫、董其昌作品與傳世摹本比較即可發現這一點,趙孟頫為將字寫大,用力而筆畫中間實在,當實際上只是粗,並未用使轉、提按的方法增加筆畫內部的變化,並未顯現出一定的力度,誠如米芾所述「得筆,則雖細為髭發亦圓;不得筆,雖粗如椽亦扁」,明代以後為體現變化加強了墨法,在章法上注重設計,但同樣忽略了筆畫中截的變化。這是帖學後期,由於楷書的普及,注重筆畫的兩端,較少關注筆畫的中截,而碑派書法關注中截,較少關注起、收筆,這也是兩者的不同。
書法技法的提高
建國後現代教育的逐漸普及,私塾等私學逐漸消亡,像陳寅恪那樣幼時隨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讀書,對於文學、藝術的認識在無形之中口口相傳。而今對於認識的提高,主要依賴於學校教師相授。現在的教師要求有碩士、博士學位,而這些人除少數人外,大多本科、碩士、博士一路讀下來,忙於應付公共課程,對於技法的訓練、認識明顯不足,論文研究方向大多側重於書法史、書法美學,極少涉及技法,本身技法錘煉不足而又沒有研究。然而在社會上多數人總以為書寫水平與學歷相對等,實際上大量教學人員並不真正懂書法,如何做到對書法傳道、授業、解惑,在傳授的過程中,沒有包容性,將個人自己單一的觀念、技法傳授給學生,刻意形成自己所謂的流派,讓涉世未深的學生多數喪失了選擇的可能性。如黃悖先生提出的顏柳的障礙,「寫顏字可以一u就u,不要那麼複雜,把顏、柳挑剔的點畫捨去裝飾性,逐原其自然」,當前,顏柳尤其顏字,大行其道,並且誇大了轉折、u挑等筆畫,導致由楷入行的困難,在書法的教學中並未得到重視。
對於書法的認識,除卻解決技法問題外,還要解決格調問題,由技而道。對於書法的格調,黃山谷云:「書字百病可醫,唯俗不可醫也」,格調和氣息決定了書畫作品品質的高低,俗之可怕,古已有之,時常有人談論宋四家中的蔡到底是蔡襄還是蔡京,不一而論,實際上,對於科舉走出來的兩個佳子,基本功的完善無需置言,就兩個人的格調而言,蔡京是遜於蔡襄的,蔡京的筆下,似乎多了一股油滑之氣,不及蔡襄的儒雅、醇厚,從這個意義上,還應該是蔡襄。近代的白蕉、沈尹默二人,作為建國初期兩位著名的帖學書家,就技法以及當時書壇的地位、影響力而言,沈尹默明顯高於白蕉,但白蕉的書法中所體現出的晉人的率直、灑脫是高於沈尹默,正如沙孟海所說「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數人」,竊認為是得大王神韻的自元李倜以後的第二人。
當然,對於一件優秀的書法作品,技法與氣息二者不可或缺。當今來討論一件書法作品的水平的高低、技法的得失、格調的雅俗固然沒有問題,但是最為根本的是,讓參與書法活動的老師、學生、社會愛好者等,通過學習、提高,真正認識到技法、氣息的高低才是根本,而不是動輒將欣賞的問題歸結為喜好的不同,而遮掩其本質--認識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