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平日裡我經常給母親科普一些新型詐騙方式，這不行那小心，沒想到自己就遇上了騙子。上個周一上午，接到一陌生電話，對方報上我的姓名，又報上某個朋友的姓名，說他欠了他們公司多少萬，現在處於失聯狀態。聽得我手心冒汗，又滿臉蒙圈，對方繞了好幾個彎，不過是要套錢。幸虧那會兒我大腦反應快，說他也欠我錢，公安部門已經立案，對方很快就掛掉了電話。
世事複雜，人心詭異，沒有防身盔甲很難闖蕩江湖。過去，我經常聽身邊朋友說︰「我很單純，做事簡單，與人相處沒有那麼多心機。」其實，我也在不同場合這樣說過，經歷這場疫情後，我改變了看法。「都是成年人了，動輒張口閉口說自己單純，做事不過大腦，不過是去掉『單』字，變成了蠢！」朋友安瀾的一番話讓我醍醐灌頂。她上大學時就開始創業，十多年來闖關爬坎，有了自己的公司。她的過人之處不是賺了多少錢，而是驚人的執行力和意志力。近來聽了她的一堂管理課程，純屬旁聽心態，卻收穫很多。
安瀾緩緩地說道︰「我喜歡複雜。愈複雜愈好。有個成語叫『渾水摸魚』，池塘裏的水攪得渾濁了，才能摸着大魚。就像職場，有些地方看似一團和氣，私下裏矛盾激烈着呢。所以，不如就放手讓大家去廝殺，去博弈，去較量，攪渾一池春水，這樣最能激發戰鬥力。戰鬥力也是發展的生命力！」她說，曾經有兩位新來的女員工，工作上出現矛盾，互不服氣，先後給她打電話告狀，她分別對她們說︰「你們都不服氣，不如拿出真本事來PK，用實力說話，看看誰到底能打敗誰！」這不過是激將法。後來，兩個員工同時站在了公司年會銷售冠軍的頒獎舞台上，她們眼裏閃着痕寣A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我頓悟，直面複雜，敢打敢贏，才能活出精彩。複雜的反義詞，不是簡單，而是懶惰和無知。從小到大，大多數人都在被保護中長大，關黑屋、吃皮帶，聽着「小兔乖乖」的童謠，在父母過度保護中變成了「小白」；長大後，我們又總是被刻板思維模式所框住，想當然的以為非黑即白，非好即壞，非方即圓，評判事情的時候容易走極端，不討論出個標準答案不肯罷休。就像最近一段時間，「《方方日記》在海外出版」引發網友們的口水大戰，褒貶兩極化，直接把人們分成了兩個陣營，或支持，或反對，雙方各執一詞，不辨出個高低對錯死不罷休，這恰恰是粗暴的思維和智性的懶惰。魯迅先生早就說過︰「曾經闊氣的要復古，正在闊氣的要維持現狀，還沒闊氣的要改革。」無論時代怎麼變遷，人性的根柢沒有變。世界本身是圓的，何必要鑽牛角尖呢？殊不知，善惡之間才是最迷人的地方，這也是古往今來無數作家孜孜矻矻難以窮盡的精神空間。複雜，是人性的迷彩服，是生活的萬花筒，是靈魂的凸凹鏡。黃孝陽在小說《人間值得》中闡述，「人所犯下的罪惡，高過人的頭頂，哪怕不被司法追究，亦是人人所難承受的。」但是，貪婪、傲慢、淫慾、嫉妒、懶惰、猜疑、暴怒等七宗罪，相對應的是渴望、自信、進取、安靜、好奇、力量，所以，七宗罪不是人的罪，皆有人之真性蘊藏其中。抑或是說，這就是真實的人性所在。
我讀過最複雜的人性大書莫過於曹雪芹的《紅樓夢》。小說中有五個人的名字帶有「玉」字，分別是寶玉、黛玉、妙玉、蔣玉菡、紅玉。最讓人容易過篩忽略的正是紅玉，她原名林紅玉，是林之孝夫婦的女兒，「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乾淨」，因與寶黛名字犯沖，改名為「小紅」。改名，也改寫了她的命運，本該排位第三的丫鬟，她卻心氣高，有膽識，愣是將手頭的一副爛牌打得漂亮。本來林之孝送女兒進怡紅院是做份簡單活兒，她偏不，甘願自討苦吃。先說倒茶。一天晚上大丫鬟都不在屋裏，她僭越本分給寶玉倒茶，遭到秋紋譏諷和唾罵，「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着做這個巧宗兒。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她的露面，引發碧紋、碧痕、晴雯等的爭風吃醋，她卻給寶玉留下好印象。再說傳話。芒種時節沒人願為鳳姐傳話，中間摻雜四五檔子事，她自告奮勇，深得鳳姐歡心，「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不像他們扭扭捏捏蚊子似的！」並為她翻牌子，「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一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小紅的接話堪稱職場教科書，「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着奶奶，我們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兒，也得見識見識。」她就這樣順利晉級，達成心願。
寶玉生病一個多月，賈母要賞賜服侍他的一群丫頭，這時候佳慧滿腹抱怨自己撈不着，小紅說道︰「也犯不着氣他們，俗話說得好，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一語驚人，點出所有人的結局，曹雪芹借一個十七歲丫頭說出的人生哲理，擁有雙重警示：一來暗示她的遠見，脂硯齋點評說小紅日後去監獄神廟打通關節，救出寶玉和鳳姐；二來蘊藉人性的溫暖，平視卑微者的過程中映照出生命對生命的虧欠、不安和心痛。人並無高低貴賤，任何生命都是造物主獨一無二的傑作，這是尊重和呵護的必須。小紅詮釋了曹雪芹的審美精神--人性可以如此細緻微妙，人性也可以充滿狡詐惡鬥。她敢於爭位，也敢於追求愛情，與賈芸的互傳手帕，定格住美好的情緣。她直面複雜，在一群伶牙俐齒丫鬟陣營中搶奪話語權，「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的丫頭﹙寶釵評價﹚」，小紅讓我看到另一種向上掙扎的迷人姿態--勇敢才配得上的好運，複雜才配得上的努力。
每個人都是複雜而縝密的矛盾體，無論從事何種職業，我們端穩飯碗和贏得自己的密碼只有兩個字：意志。意志取決於努力倍速，取決於勇敢指數，取決於我們在人世間披荊斬棘的無懼無畏。所以，與其試探與抱怨，不如出擊與行動，畢竟再複雜的關係背後都不會偏離愛的靶心，有多複雜就有多愛，有多矛盾就有多勇敢，這是我們獨闖世界的基本功課。
